第十九章羅布泊有狼人的祖先
10天過去了,仍然不見狼人和他的狼群回歸的跡象,穀村的恐懼和絕望一天比一天加劇,她白天無數次地跑出山洞,朝山下走去,可走不到幾百米,她就走不動了,雪淹沒了她的膝蓋,她幾乎是在跪著前行,她趴在地上大喘粗氣,稍許,她抬起頭望著層層疊疊的山巒和被冰雪封凍的樹林,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根本走不出去,即便是走下去,也是徒勞,也隻能迷失在這茫茫雪海之中,最後或被冰雪掩埋,或被野獸吃掉。活生生的一條生命,就這樣毫無聲息地泯滅了。
穀村趴在雪地上哀哀哭一陣,然後又轉身沿著來的路走回山洞。她整夜地坐在火堆旁,火光給她帶來稍許的安全感。她不停地往火堆裏添加木柴,她怕火熄滅,她怕和這山洞連同外麵的世界冰結在一起,令下一個世紀探尋先人足跡的人們,對著一個冰雪中凝固的女人,百思不得其解,讓天下又多一種奇觀。
一個人呆在這無聲的世界裏,恐懼無處不在地圍繞和襲擊著她,就連以往那種悅耳的泉水叮咚聲都像聲聲死亡的禱告,在無時無刻地提醒她,死亡隨時降臨。
這樣的夜晚過得十分緩慢,當穀村看見洞口第一線陽光透射進來時,一種意念就在心裏產生,她必須要走出這個世界,她不能在這裏坐以待斃。
於是,她把一條毛毯從中間掏了一個洞,頭從洞裏鑽過去,像非洲人那樣裹在身上,再把另一條毛毯用匕首割開成條,縛在了腿上和腳上,然後帶上一袋幹果就出發了。
穀村邊走邊想與其就這樣困死在山洞裏,不如走出去,走出去,生命就有多種可能性,也許會碰到牧人,或者獵人,也許會碰到跟她一樣迷路的人,總之比困在山洞裏在恐懼和孤獨中死去好。
穀村走過一片被冰雪覆蓋的山林,進入一片平穀的時候,她停下休息,在此刻,她確實被眼前所呈現的冰雪世界的奇特景致震憾了。她驚愕地仰望著那些形狀奇絕的雪峰,那些映入眼簾的冰川裂縫,形成氣勢浩大的冰瀑布,雖是凝固的靜態,卻顯示出栩栩如生的動態。在冰瀑布的下麵,可以想象,當夏日來臨,整個世界都鮮活起來,就會出現真正的瀑布,山峰上的涓涓雪水和條條溪流從冰瀑布飛瀉而下,就形成水花四濺的大瀑布,像一幅幅幔簾輕紗,平掛在懸崖之上,垂下千縷銀絲,撒下萬串珍珠,崖下的深潭,不時響起動聽的撞擊聲,飛濺出銀花萬朵。
穀村仰望著這些冰峰,心想,也許那隻老虎太迷戀這深潭的浪花飛濺,正在穀底打盹時,卻被狼人和他的狼群圍困,結果被狼人擒住,扒下虎皮,成了狼人禦寒的冬裝,虎肉成了狼群夏日狂歡後的豐盛晚餐。
穀村繼續往前走,翻越一座山峰之後,她看到了一座奇居於冰崖上的冰的城市,天然冰牆築成的條條街巷和座座樓宇。廣場一般的平地上,冰塔林立,佛寺高聳,酷似生活用品的冰桌、冰凳、冰碗隨處可見,還有冰穴、冰洞、冰隧道、冰屋頂,更奇特的是,造化天成的白象、巨龍,如同生活在雪山中的雪豹、黃羊你來我往,穿行於撐天玉柱和冰林雪樹之間。
穀村被這陌生世界中美輪美奐的奇絕之景驚呆了,她睜著眩惑的雙眼,一時忘記自己身處何方,她一時全忘了圍繞在身的恐懼和危險,她竟忘我地在這無人之境中,大聲喊了起來——“哎,哎……”
她的聲音在這無聲的冰的世界裏穿行,漸漸消失在嚴寒的空氣中。
穀村此刻的想象超乎尋常地活躍起來,她想象這高峰之上,山石嵯峨、冰雪競秀,雪線之下一定是另一番世界——原始大林莽遮天蔽日,碧綠的草原伸向遠方,蒼翠如海,河水縱橫,飛禽走獸悠閑地徜佯其間。狩獵人早已箭在弦上,獵鷹獵狗也都和獵人一齊虎視眈眈,隨時準備向那些全然不知禍之將至的獵物發起進攻……
這時,一聲悠長的鷹叫從山崖上響起,驚動了這浩浩冰雪世界,穀村猛然回首,那隻鷹的影子,漸漸越過冰山,朝遠處的森林飛去……
穀村尋望著它的影子,直到天空中的小黑點融化進天空,穀村才收回目光。
她坐在一塊冰石上,腦子裏突然跳出了遠古的許多畫像,她仿佛看到了西去取經的唐玄奘法師,曾留在曆史浩渺如煙的往事中……唐玄奘身披黃色袈裟,裹一身大漠風塵,從西陲南疆,入阿耆尼國,越孔雀河,沿渭幹河來到西域佛教文化中心的龜茲國,他的到來,贏得了國王和舉國僧眾的隆重接待;他們在這裏講經弘法,研習佛典。因天山冬季要封山路,玄奘在龜茲國滯留了兩個月,直到春天來臨,玄奘才又登上了西去印度取經的路程,在西行600裏之後,才抵達今日的拜城一帶,然後又沿著庫馬力克河西行300裏,向淩山隘口進發。當初的庫馬力克河兩岸,是望不到邊的茫茫戈壁,灰色迷濛與天地相接,碎石遍地、巨岩擋道、天上不見飛鳥、地上不長草木,真是赤地千裏、沒有生氣,每當狂風吹起,戈壁上飛沙走石,煙雲四合、遮天蔽日……可是玄奘一行迎著刺膚的風沙,忍受著饑餓和畏途險道的折磨,一路風餐露宿,篳路藍縷,終於來到了天山腳下。於是,那條迷茫在戈壁中默無聲息,混濁沉悶的庫馬力克河,此刻變得清澈而富有生氣,一路歡歌笑語,自高山飛奔而下,玄奘一行這才在河邊洗淨風塵,沿著林木綠茵簇擁的崎嶇山路,開始攀登淩山,這淩山隘口,正是庫馬力克出口附近的木紮提冰達阪,然而這個隘口雄峙於托木爾峰和汗騰格裏峰之間,也正是穀村此刻站立的地方……
也難怪,穀村在這裏感受到玄奘西行的身影,因為在這個地方,曾留下過玄奘的足跡,留下過他的氣息,凡是身臨其境的人,都會被這裏純粹的未被汙染的環境而心靈飛翔,因為這個地方自開天辟地以來,便是冰凝雪積,四季不消融。山嶺之中,冰峰崩落,巨大的冰磧橫七豎八堆積在溝穀山野;冰川高達數百尺,寬有數十丈,錯落相連,結成屏障。玄奘一行或爬行或繞行,進一步退兩步,每當天空陰霾,風雪交加,他們就裹上裘袍,披上被褥,仍凍得瑟瑟發抖。竟幾天時間,同行的50餘人中,就有十幾人凍餓而死。後來,玄奘給後人留下這樣的文字——山穀積雪,春夏合凍,雖時消泮,尋複結冰,經途險阻,寒風慘烈,多暴龍、難淩犯。行人由此路者,不得赭衣持瓠大聲叫喚,微有違犯,災禍目睹。暴風奮發,飛沙走石,遇者喪沒,難以全生……
穀村回憶這些淹滅在曆史浩渺文字和那些曆險者們的影子,仍然感到這天地之間存在著太多不為人知的凶險,《西遊記》中把唐僧描繪成一個好壞不分、軟弱無能的庸僧,而曆史真實中的玄奘法師,則不僅是佛學家、思想家,而且是一位意誌堅強的探險家,大智大勇的偉男子,能夠忍受生命極限,在極其凶險的自然環境的磨難下仍求學西方,決心如鋼,最終終得正果……
穀村想到自己的遭遇,與這位偉男子的玄奘相比,真是自愧弗如啊!
穀村再也走不動了,她靠在一棵被冰雪包裹住的鬆樹幹上,大喘粗氣,呼出的白氣在寒冷中滾動著,消散在空氣中。
穀村回頭望著來的路,她看見被自己踩出的一行腳印,在潔白無垠的雪地上,像一條可憐而柔弱的蚯蚓爬行的痕跡。
遠處那些環環繞繞的山峰,掩映著她居住過已經有五十幾天的山洞,在這浩大無邊的嚴寒中,誰也不會想到,這群山的臂彎中,有一個溫暖的山洞,如果不是狼人把她帶到這裏,也許她縱然有幾個人生,也是無法抵達這裏的。當穀村第一次站在這個山洞門口的時候,她的靈魂確實為之震顫了,她說不清楚內心被震憾的感受,她隻覺得,山洞被固定在時間的深處,是山的靈魂,還是山的子宮,還是群山峻嶺永久的傷痛?山與山相連接,綿亙不絕,它們永恒沉默著向天際延伸,一直伸向群山之外的沙漠,沙漠同樣以永恒的沉默向著天邊鋪開去,一直觸到天的邊緣,才沉默地合攏……
這時,一隻狼從遠處的雪原中出現,它朝穀村這邊望著,它瘦弱的身子在浩渺的雪地中顯得更加渺小和渾噩,它猶豫片刻之後朝穀村走來。
穀村茫然失措了,她沒有想到會出現一隻狼,她驚怔的目光一直盯著漸漸走近的狼,這隻狼在離穀村有20米的地方停下了。
穀村發現這是一隻十分衰老的狼,它與那隻曾養育過狼人的老狼母,不是同一種族,從頭部和身子骨上便可辯認出,它不屬於老狼母這個家族的成員。
它孤獨而茫然地望著穀村,穀村似乎能看到它那雙悲戚戚的眼睛閃動著幽幽的光亮。
穀村想,它會撲過來嗎?自己能對付得了一隻又病又老的狼嗎?穀村心裏盤算著怎樣對付這隻隨時都可以撲過來咬死她的狼,身子朝後緊靠在樹幹上,這時,她發現自己除了半袋幹果,便什麼武器也沒有,穀村心裏頓時緊張起來,她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那隻沉默的狼,它的沉默讓穀村感到了奇怪,穀村想,這隻老狼也許這一生都沒走出過大山,更沒有見到過像她這樣兩腳直立行走的人,它用沉思疑慮的目光在審視她。
就在她與狼僵持大概有四五分鍾之後,老狼緩緩地轉過身去,搖動著幹瘦的身軀,朝遠處走去,它走得極慢,不時回過頭來張望。
穀村望著它離去的影子,大鬆了一口氣。她知道,在這麼寒冷的冬天,北風不停地呼叫,狼人和他的狼群被饑餓逼迫著,從山林走向沙漠,它們四處尋找食物,尋找生機。
穀村望著那隻漸漸融進蒼茫雪原的狼影子,心裏很傷楚,這隻狼是她在狼人失蹤後惟一見到的活的影子,她覺得這深山峽穀中的狼,比起常與人照麵和周旋的狼,要溫和和善良得多……
她想起狼人和他的狼群,它們長年居住在這裏,又與沙漠中的人有著許多的接觸,它們互相之間在災難中摒棄了原來的殘忍殺戮,主動向良知靠攏,在惡劣的環境麵前,它們懂得了生命靠真誠相伴才能長久的道理。
這裏的山穀、森林、洞穴是它們的家園,當風雪嚴寒封鎖這裏的時候,它們靠著集體的力量抵禦著大自然的嚴酷。
在這風雪交加的原野中,常常可以看見一隻孑然獨行的老狼,它病了,更主要是老了。它主動地從狼群中分離出來,茫然、淒涼地行走在風雪中,然後孤獨死去,被冰雪風沙掩埋。狼從來不把自己的屍體倒斃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無遮無攔的地方死去,它們一定要在一個有遮避的地方倒下。有人總是在狼倒下的風雪中,看到又一隻狼的身影一閃,出現在迷茫的雪霧中,人們說那是狼的魂魄脫出了軀體,又一隻狼在風雪中誕生了。就這樣,它們一代接一代,這樣神秘而頑強地延續著生命,它們的生存,似乎除了與苦難和孤獨在一起,就是與神的瞭望。
風越來越大了,天色似乎在穀村轉眼之間暗淡下來,接著就下起了雪,先是小片的雪花,彌彌漫漫,漸漸就飄起了鵝毛般輕盈的大雪花,茫茫蒼蒼,撲天蓋地。
飛旋的雪花在穀村眼前像一道道屏障,她幾乎看不清楚前行的方向,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樣下去,結局會是什麼。
她終於走不動了,寒冷幾乎穿透了她的每一寸骨頭,注滿了她的每一個感覺細胞,她身上堆滿了雪,她幾乎與雪地形成了一色,在這毫無雜色的白色世界中,突然,一股絕望從她心底衝出,她意識到自己被懸在了死亡的空中,前進的路迷茫無盡頭,回去的路也在她旋旋轉轉的行走中迷失了方向,她注定要困死在這荒無人煙的雪地裏,恐懼、饑餓、悲絕使她渾身都痙攣起來,她真的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死去,雖然經曆過幾死幾生的風險,但都沒有在如此死去的情景中,感到這麼大的毀滅感。
她開始眼睛昏花起來,身體在漸漸失去知覺,惟一感到的就是死亡,死亡在漸漸靠近她,並告訴她必死無疑,她同那隻消亡在風雪中的狼一樣,永遠成為這冰雪世界中的一部分……
她倒下了,像天上飄飛的雪花一樣無聲無息地落下了,接著連同她最後殘存的一點意識和熱氣,都凝固在了這浩大的白色之中。
可就在這時,寂靜的空中仿佛傳來了西艾力的聲音,他似乎在對她說:“不能倒下,快站起來,你趕快呼叫狼人,他會聽到你的呼喚,不管在多遠的地方,他都能聽見你的呼聲……他會來救你,你要站起來,不能倒下……”
西艾力的聲音在穀村昏茫模糊的意識中回蕩、回蕩,然後歸於寂滅。
穀村最後的一線生命意識中,回旋著西艾力的聲音……
這是神助?還是什麼?
穀村是永遠無法明白的,但是她在生命存亡的最後關頭,確實受了西艾力的指引,她想起了向狼人呼救,雖然她已經無力大聲呼喊,但她從心底裏發出呼喚——她隻有在心裏呼喚狼人。她知道,自己從心裏流出的呼喚,能夠穿越千年冰封,越過萬重高山,來到狼人的意識中,他一定能夠感受到世界的某一個角落,有一個生命在向他呼救,他一定能夠聽到她的呼喚。在她生命最後的一刻裏,她心裏千百次呼喚是這個在沙漠中相遇,這個生存在狼群中的男人,這個曾用生命拯救過她,又給予她生命激情,給予她溫暖,治愈她心靈痼疾的男人——此刻他在哪裏?穀村在這最後的呼喚中,心裏充滿了對這個男人的感激,是這個男人,讓她脫去了永遠壓迫著她的噩夢,使她從恥辱的罪惡中解脫出來,他讓她找回了自己,她仿佛拽著狼人的手,從自己暗然神傷的軀體中走出來,她第一次感到了生命的燦爛和高貴……
然而,就在穀村倒向雪地那一刻,狼人和他的狼群已經從另一條山穀回到了洞穴。
如果天地間有一雙注視的眼睛的話,一定能夠看到雪原中,狼人以飛的速度在往回趕,他飛奔的速度,連跟隨他的狼群都望塵莫及,他把狼群遠遠地甩在身後,他的身影像箭一樣射向前方。
當狼人衝進山洞,發現穀村不在了,他先在洞中驚慌失措地嚎叫一陣,空曠的洞中惟有他孤獨的吼聲,突然而至的痛苦幾乎讓這個風塵仆仆的狼人瘋狂起來。
狼人衝出洞口,對著不遠處的另外兩個山洞狂嗥起來,狼人這撕心裂肺般的叫聲驚動了剛進入洞穴的狼群,它們紛紛跑出山洞,衝向狼人,圍繞著嘶聲叫喚的狼人,狼人用他與狼群相處時特殊的語言,告訴它們他心愛的姑娘不見了,而且必須要找到她,否則他會因此而痛苦死去。狼群似乎聽明白了狼人痛苦地訴說,立即激奮起來,紛紛朝山下衝去,它們很快在雪地裏嗅到了穀村的氣息,於是沿途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