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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爸爸當時直接穿過村西北塔民查幹沙漠,一直向西北朝那遙遠的莽古斯大漠尋去。

他騎著或牽著黑馬,穿越著一座座沙坨一片片草地,見村鎮就進去打聽,遇狼洞就摸過去探尋,可走了幾個月壓根兒沒有發現過狼跡。

有一天,野外遇見了一位扛槍的獵人。

兩人點上煙,就坐在沙包上拉呱。

狼?那物兒可是好多年沒見著了,那獵人說。一聽攜帶狼孩的母狼,那獵人比見著狼還奇怪地盯起爸爸,以為此人在荒坨子裏轉悠出了魔怔說胡話。然後那獵人轉過話頭哀歎,草場沙化得厲害啦,人活著都困難了,都搬遷了。獵物嘛,天上隻剰下烏鴉,地上隻剩下耗子了。我這是年輕時養下的毛病,不扛著槍野外轉轉,心裏憋得慌。唉,衰敗喲,土地在無法阻擋地衰敗。

告別了獵人,爸爸繼續向西北進發。他一定要走到那遙遠的人跡罕至的淇北莽古斯大漠。莽古斯,意即糜鬼之域,他一定要走進那魔鬼生活的地方,找回兒子小龍。爸爸的臉呈鋼鐵般的意誌,電含寒冰般的光束。

三天後,他看見了那條沙溪。

流水似蛤蜞尿,可憐巴巴,曲曲彎彎,由上頭不遠處的一座高沙丘:下受迫壓而擠出。一路又受太陽酷曬蒸發,還有兩邊沙岸吮吸,所剩無幾的水量依然不屈不撓地尋覓著出路向東南流去。它還要去彙合更大的河,再去奔向大海,那是最後的歸宿。因為有了目標,淸風吹來它還能翻出漣漪,還能發出嬉笑般的嘩嘩響聲。

那獵人說得沒錯,還真有這麼一條沙溪。爸爸自語著下馬。馬和人都迫不及待地奔向小溪水淺,爸爸一口吸進了底沙,嗆得他咳嗽起來。黑馬的蹄子刨出了坑,然後再伸嘴飲。爸爸樂了,說你倒比我精明。

溪水照出爸爸的頭臉。他叫起來,拔出蒙古刀割起長發,還有又粗又硬的長胡子。然後再捧起水,衝洗滿臉的汙垢汗泥。他重新精神煥發起來,然後他再去梳理黑馬。

這一晚,爸爸就睡在沙溪邊。在水一方,他要養足了精神。按那位獵人說法,過了這條溪,就進入無人區的沙化地,那裏根本找不到水,甚至活物。

夜裏,有幾隻旱獺咬他腳指頭,成了爸爸棒下物。受此啟發,爸爸千脆不睡覺,在溪邊狩獵。趁夜色來飲水的旱獺們成了爸爸的戰利品。第二天出發時,他的馬鞍上掛著好幾隻旱獺,每隻足有二斤肉。另外,他的所有容器皮囊、塑料桶等全裝足了溪水,他和馬又往自己肚皮中盛飽了水,直嘔當嘔當響。

然後,他和他的黑馬大無畏地走進了那片茫茫無際的沙化地域。

其實,原先這裏是平平展展的大草地,被人們開荒墾耕之後,失去原先的植被,裸露出下邊的黃沙,被季風無情地衝刷後,便形成了如今這固定或半固定的沙丘沙原。怪態百出,猶如群獸奔舞,又似靜止凝固的波穀浪峰,怪異詭譎,危機四伏。黑色的枯根枯藤在沙坡上半露半隱,不見一棵綠草。一處沙岡下,矗著幾十棵老榆樹,全部幹死,枯枝幹杈七曲八拐地扭結伸展,一個個張牙舞爪,猶如鬼樹,神態各異。似乎是正當這些樹正隨意生長時,一場大自然的突變刹那間把他們統統幹死枯僵在原地,脫落去所有裝飾的綠葉青皮,惟保留或凝固住了這一個個怪態百出的死枝祜幹。像鬼妖,像魔影,令人生出恐怖。這是被稱為黃色惡鷹的大漠熱沙暴造就的傑作,是一種百年不遇的奇異的氣象現象。隻要經它衝卷過的地方,所有椬物轉眼間全部蒸幹水分,曬焦了綠葉,枯幹了枝幹。就是百年大樹也很快幹枯而死,無一幸免。它是所有生命的死神。就是人在沙漠裏遇到這種幹熱沙暴,也無法逃脫死難,很快變成一具木乃伊。這是可怕而殘忍的大自然的懲戒手段。隻有大麵積沙化地帶才招致這種懲戒,招來這大地的死神。

恐怖之餘,爸爸想快快走出這塊死神降臨過的地方。可越走越深了。前邊的沙地上又出現了一個奇特的景象。有好多頹敗倒塌的土房土牆,有的埋進沙子裏,有的凸現著破舊牆頭,有的在沙地上隻留下一行行一片片黑色的房基印痕,顯示著這裏曾是人類生活居住過的地方。一個寬敞沙地上孤零零戳著一個用水泥澆鑄出來的牆牌,上邊殘留著幾行刻字:XXX建設兵團XXX師XXX團XXX連部等。

爸爸恍然大悟。原來這裏是當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時代,成千上萬的知青生活戰鬥過的地方。他們一撥又一撥地被時代的風雲卷到草原上,開墾了一片又一片大好草原,後來,他們又被時代的風雲卷離開這裏回城去了。於是,被他們遺棄的農場,無可挽回地沙漠化了。他們哪裏知道,草原植被也就半尺多厚,下邊全是沙質土,翻耕之後,正好把下邊的黃沙解放出來,猶如被打開的潘多拉盒子,頭幾年還能長糧食,往後就隻剩下沙化了。在十年九旱少雨枯水的草原,失去了植被,無法保護地下濕氣水分,荒漠化後變成寸草不長的死漠,這是必然結局。草原隻是“草”的原,並非“農”的原,大自然亙古形成草原,定有它的不可違背的法則,自然的法則,以愚昧而狂妄的“人定勝天”囈語,想征服和改變自然法則,那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萬千知青用青春和熱血澆出了這一片片死漠,這是當初誰也沒想到的事情。從西邊的巴盟、阿拉善到這邊的錫盟、昭盟、伊盟,以及呼倫貝爾盟,處處留有這種被遺棄的沙化地帶,而由沙化地帶卷起的沙塵暴,源源不斷地往北京,往內地輸送著萬千噸的黃沙黑塵,懲戒著總不長記性的人們。

爸爸發現,這片遺棄的沙地上的某些角落還長著一種植物,那就是堿兒蒿,也稱黑蒿子。這黑蒿子牲口不吃,一點兒用處沒有,它還蔓延極快,一片片地生長,它一長,別的植物都無法生長,都被它侵滅,一眼望去,滿目都是一片片的堿兒蒿覆蓋著沙化地,黑壓壓的,令人生畏。隻有沙化和堿化的草地才長這種毫無用處的黑蒿子,象征著死亡,象征著永遠的死亡。有人形象地比喻過,開墾後的草地就如失去貞操的處女,一旦失貞永遠不會再變成處女了。那黑蒿就是草原流出的初血,隻是黑色的。

再過些歲月,沙化地連黑蒿子也長不出了,惟剩下茫茫無際的大沙漠,連著天連著地,消逝了所有生命的痕跡。

爸爸感歎著人類的愚昧所創造的這片沙原,接著繼續頑強地穿越這片死亡地帶,向西北挺進。

母狼好多天不出去覓食了。

大漠外邊的世界在鬧饑荒。大饑荒。

將近一年的時間,老天沒下一滴雨,河水斷流,深井幹裂。別說莊稼不長,連原先茂盛的胡楊樹都一棵棵枯死,天上的鳥雀都飛著飛著便一頭紮下來渴死,那血也是幹的。惶恐的人們一批批逃難遷徙,走不動的老人和孩子跟走不動的老弱牲畜一起,倒斃在荒野上幹河灘上,說哀鴻遍野,餓殍滿地也差不多了。

越是沙漠化越容易幹旱,饑荒鬧得越凶。

開始時,母狼每次出大漠拖來一具具幹屍,有牛羊,有雞狗,後來它懶得弄了。由於缺水,大漠古城和大漠外邊的所有出水的地方都龜裂了,焦渴的它和狼孩胸肺裏都燃著火團,幹屍啃得越多,焦渴得越厲害,他們再也不敢碰幹屍了。

母狼天天衝天上那輪火紅的太陽哀鳴。

它幾次想攜領狼孩走出大漠,尾隨人類大遷徙。可它知道方圓幾百裏都是這樣幹透燃燒的大地,它自己或許還能挺過去,可是益虛弱的狼孩有可能還未走出大漠就倒斃。

他們隻好龜縮在洞穴深處,那裏至少還算陰涼。

母狼和狼孩緊緊依偎一起,奄奄息地等待和企盼著天上電閃雷鳴暴雨驟下。當然是空等。冥冥中,出於生命的本能,母狼一躍而起,它發現洞穴內角有東西在蠕動。

母狼撲過去,頃刻間嘴上叼起一物,那是一條小黑蛇。腦袋早被老練的母狼咬斷,一尺多長的身體還在它嘴下動彈著。母狼把蛇丟給狼孩。恍惚中,狼孩終於飲到蛇血,吃到濕潤的蛇肉,它又有了活氣兒。

母狼在那鑽出小蛇的洞角尋覓嗅聞起來。

那裏有個小蛇洞,斜著通向地卜'深處。母狼在那裏嗅了半天,然後趴臥在小蛇洞旁等候。它要守洞待蛇。既然有小蛇崽,肯定還有大蛇在裏邊。它耐心地等候著。

可是那蛇洞裏靜悄悄,再沒有其他的蛇鑽出來。

母狼不甘心,它相信自己的嗅覺,從那小蛇洞裏依然還傳遞著生血氣息。它知道,蛇洞中還有活的生命體存在。

於是,母狼開始用前爪子扒挖那蛇洞。

沙質土層被它挖開一大片,又往下挖進兒尺深,突然“撲通”一聲,那塊土便往下塌陷下去了。母狼嚇了一跳。它探進頭一看,原來地下深展又出現了一個小洞穴。那裏大概是古城某人的墓穴或地室。令母狼吃驚的是,那下層洞穴裏蠕動和盤臥著無數條蛇!中間盤著一條茶杯粗的大蛇,其他的小蛇都圍著它盤繞蠣動,顯然那是蛇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