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白耳,把帽子撿回來!”

白耳“騰騰”幾下,就趕上被風刮跑的我的帽子,咬住後跑回來遞給我。

“白耳,院子裏進別人家豬了,趕出去!”

白耳“噌”地從炕上跳下去,按我媽的命令,去趕那隻吱哇亂叫的豬。“白耳,把這舔了!”

白耳伸嘴伸舌便舔吸爸爸灑在桌邊兒上的酒,很受刺激地吧嗒吧嗒嘴,像狗式地搖搖尾巴,隻是絕不像狗似的往上翹卷起尾巴尖兒,而是總半拖著它的長尾巴。

白耳已長成半大狼狗,黑灰雜毛長而發亮,雙耳豎立,兩眼透光,撲咬東西又凶又狠,已頗具狼風。隻是受家人的調教管束,它還規矩,不敢胡來,很有靈氣,習慣了人類生活的習俗,成為我們家一個不可缺少的好幫手,家裏一天到晚吆喝白耳的聲音不絕於耳。有一次,奶奶的寶貝念珠不見了,做不成佛事的奶奶,翻箱倒櫃,沒心思做活兒了,本想牽毛驢進磨房卻牽進了家門,整個人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心理支撐,惶惶不可終。

我就領著白耳出馬了。

“奶奶,把你另一串念珠借我用用。”

我把奶奶遞給我的念珠,叫白耳認了認,又把念珠放在白耳鼻前聞了聞,然後我拍了拍白耳腦袋說:“去吧,把那串丟的念珠找出來!”

白耳心領神會地去了。

裏屋聞聞,外屋轉轉,牆角櫃底院裏院外白耳都尋遍,依舊無結果。白耳不好意思地圍著我轉悠,顯出無奈的樣子。

我詢問了奶奶這幾天的家務活動情況。

我一拍腿,喊:“碾房!”

領著白耳直奔碾房,奶奶從我後邊叨咕:“我都找過了。”

果然,一間碾房,地上幹淨得掉一根針都能發現。

“白耳,找找。”我不服氣地命令。

白耳這會兒顯出本領了。跳上跳下,左聞右嗅,最後卻放棄尋找,忽然對牆角一個不顯眼的耗子洞感興趣了。我們家的耗子個個膘肥肉厚,。耳顯然對肉類動物更有興趣。

“白耳,別抓耗子了,快找!”我吆喝。

白耳依舊不離開耗子洞,尖嘴伸進洞口,呼兒呼兒地叫。那耗子洞窄小,它又用前爪子扒刨那洞口,很快弄大了,它的尖長嘴伸進得更深了些,幾乎塞進去了半個腦袋。

沒有多久,白耳的腦袋從那耗子洞裏拔出來了。

它的嘴裏,咬著一隻肥碩如小豬崽的大耗子。

奇跡出現了。那耗子的脖子上,竟然套著奶奶那串珍貴的白色小念珠!

“阿彌陀佛!”奶奶在碾房門口驚叫。

我們都驚訝得目瞪口呆。

耗子偷念珠戴念珠,簡直聞所未聞。

我說,奶奶在碾道壓麵時無意間掉落了套在手腕上的小念珠,被偷米的大耗子也無意間弄進了脖子,卡住了。

奶奶卻說,哪有那麼巧,是這隻大耗子跟我佛有緣,這隻耗子大有靈性。

我從耗子脖子上很費勁地解下那念珠,肥嘟嘟的肉塊幾乎撐斷了套念珠的絲繩子,謝天謝地,要是斷了,再有靈性的白耳也找不回散落的一百零八顆珠子了。

我把念珠送還奶奶,把耗子丟給白耳。

“別!別!”奶奶尖叫一聲,去搶那隻肥耗子。

“我說奶奶,白耳賣了半天力氣了,該慰勞慰勞它了。”

“這耗子不能喂它吃!它有佛根,我要拿出去好好安葬了它,還要給它念一段超度經Z奶奶說得很嚴肅正經。

我怕笑出來,捂上嘴。

奶奶的老身畢竟遲了一步,那肥耗子被白耳幾下咬碎,吞咽了一半,紅紅的血順白耳的嘴邊流淌,耗子的骨頭在白耳的嘴裏嘎豬嘎嘣碎裂。

“罪孽!罪孽!佛爺饒恕我……”奶奶原地呆站,閉上雙眼,兩手胸前合十,嘴裏念起不知什麼經來,一臉惶恐模樣。

白耳轉瞬間完成了美餐,圍著我和奶奶轉悠搖尾巴。

奶奶歎口氣,說:“這孽障,雖然跟我佛有點緣找回念珠,可它殺孽太重,跟佛旨相去甚遠。孩子,你還是早早把它送走吧!”

“奶奶,把它送走了,下次誰給你再找念珠呀。”

我領著白耳回東院時,奶奶一直站在磨房門口出神,她肯定為我這孫子和白耳的孽緣深重而擔心。

從此,我們的白耳也名聲大振。左鄰右舍也不像過去那樣惡言相向,開口就罵野狼崽,狼子野心等等了,漸漸拿它當成家狗,孩童們也白耳白耳地叫個不停了。甚至附近村子的人也好奇地來看一看,省得去城裏公園看狼。這一天中午,胡喇嘛村長突然到我家來找我爸爸。

原來,我們郭姓家族有一位姑娘早年嫁給了胡姓人家,是胡喇嘛的奶奶輩人物,現在過世了,留下遺囑要葬在她的媽媽身邊,也就是說要回埋到我們郭姓家族的墳地裏。在習俗裏,這可是大事。再說,我聽爺爺講過,咱們家族的這塊墳地是三百多年的老墳地,當初開墳時請陰陽先生測看過,說近百年必出人物,家族興旺,是個極有風水的上好陰宅。故而,多年來家族人員拿這墳地視若眼珠,極盡保護和關心,連裏邊的一草一木都不輕易動。盡管家族人員因生活、脾氣和社會環境而無法地避免產生矛盾和隔閡,可在共同的墳地問題上,想法和態度是高度的一致。

我爸想也沒想就說,這事他做不了主,找老爺子說去。老爺子是郭姓家族中最年長者,他說了算。

胡喇嘛的臉上這回堆滿笑容,堅持讓爸先同意了,再一塊兒去找我爺爺。我爸說他得聽爺爺的,不能先同意先表態。胡喇嘛最後央求我爸,陪他一塊兒去見我爺爺。

我心想,平時那麼威風的他,這會兒咋這麼害怕見我爺爺呢?

我爸想了一下,就陪他塊兒i了上房。好熱鬧的我也悄悄跟了去,想看看事態的發展。

當胡喇嘛支支吾吾終於說淸了來意之後,爺爺的長煙袋鍋往炕沿上一磕,揮了揮說:“你回去吧。”

“她可是你們郭家的閨女呀,想睡在媽媽身邊,老人的一個臨終遺願啊。”胡喇嘛解釋。

“我知道,她是我的一個窮姑姑,堂親,被你們胡家一位有錢先人花錢買的童養媳。”爺爺的眼睛突然亮起來,盯住胡喇嘛,“可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早已是胡姓家的人了,這是不能更改的老理兒。她回埋郭姓墳地,那就是亂了墳,亂了姓,破了理,我怎麼對得起郭姓祖宗和後人?這是萬萬不能的。胡村長,你回去吧。”

爺爺再次下了逐客令。

“老爺子,不要這麼無情嘛,都一個村子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又是郭家的閨女,哪兒來的那麼多說道兒,都這個年代了胡喇嘛的口氣開始變了。

“胡大村長,是不是又有高人給你出點子?先以郭家閨女名義擠進來一位,往後再以兒子的名義葬媽媽身邊為由,爭取在我們墳地裏,擠占出一塊兒你們胡姓墳地?你們這套把戲,聽說一百年前你們先人也演過一回呢。”

“老爺子,這是啥意思,別扯那麼遠嘛。”

“無非你們胡家早就看中了我們墳地的風水罷了,可這行不通。天下風水好的地方多的是,你們幹嗎老盯著我們郭姓墳地,啊?”爺爺有些生氣地質問胡喇嘛。

“沒那麼複雜,沒那麼複雜。老爺子,你再考慮考慮,人家的後人提出來了,實在商量不通,我們村委會也可以做出決定嘛。”胡喇嘛終於擺出了村長架子,打起不大不小的官腔,如果村長這級別在中國還算是官兒的話。

爺爺霍地站了起來,手往門外一指:“出去!”

胡喇嘛愣住了。

爺爺的手一直舉著,不再說二話。一直到胡喇嘛無趣地溜下炕沿,尷尬地走出門口為止。

爺爺一臉怒氣的樣子真有些嚇人。

“變著法兒想霸占別人家的墳地,天底下還有沒有公理了?”爺爺喘著粗氣,坐在炕沿上,餘怒未消。

這時,從院子裏傳出“哎喲媽呀”一聲尖叫。

我跑出去一看,樂了。白耳咬住了胡喇嘛的腳後跟。胡喇嘛痛得哇哇亂叫,白耳凶狠地咬著,“呼兒呼兒”不鬆口。我暗暗奇怪,這白耳從來不咬人,如果主人不說它連個雞狗都不追,今天真的奇了,難道它的腦海裏還記著滅它一家的這位大仇人嗎?

胡喇嘛揮拳擊打白耳的頭,腿腳拚命掙甩,可白耳就是不鬆開。它那尖利的牙齒已經咬透了胡喇嘛的鞋跟,咬進他的肉裏。白耳的眼珠在變,漸漸變綠。我可是從來沒見過它這種神態。

“白耳,快鬆開!”爸爸大聲喝叫。

“白耳,別咬了,快鬆口!”我媽也拍拍白耳的脖子。

可白耳依然不聽。低著頭,前腳挺,後腿弓,緊緊咬著胡喇嘛往後拉扯。

胡喇嘛痛得殺豬般嚎叫。

“你們倒是快拉開它呀!疼死我了!”

爸爸和媽媽幹脆伸手,硬掰那白耳的上下嘴巴。

胡喇嘛終於得脫,瘸著腿,一拐一顛地逃出院子而去。

“你們縱狗……縱狼咬人!我要殺了你們這狗這狼!”院外傳出胡喇嘛這句威脅的怒喊。

“我早跟你說過,胡大村長!早晚也要讓狗咬爛你的屁股!今天可是小試一把,你等著吧,胡大禿!”我從他後邊喊,爸爸卻把我拽了回來。

“往後你可小心你的白耳吧。”爸爸說。

第二天開始,我又把白耳關進地窖裏拴了起來。地窖上又加了一把鐵鎖。臨出來時我撫摸著白耳的頭說:“好樣的白耳,先委屈幾天。記住,那人就是你的仇人,殺父仇人,走到天涯海角也記住他,咬爛他的屁股!千萬不要留麵子!”

其實,白耳根本不用我教它。

動物也有它的一本兒賬,隻是人類不懂罷了。

三天後的早晨,我們家院裏有一些異常氣氛。

先是胡老禿胡嘎達為首的胡姓老輩人物出麵,帶著豬頭羊腿、果品布匹,來見我爺爺。

談判耗時頗久。

最終胡老禿等一幹人滿臉喪氣和惱怒,抬著帶來的那些豐禮,原路問去了。

後來,來了一位鄉派出所的楊姓副所長。

又後來,來了幾位死者的郭姓這邊的親戚。

這些人在爺爺屋裏一直呆著不出來,間或傳出哭泣聲、哀求聲。爺爺抽著煙袋鍋,一言不發,鐵了心腸就是不鬆口。我進去一看,滿屋煙氣騰騰,爺爺臉色凝重,雙眼微閉,對那些遊說者、哭訴者和求情者視若無睹。爸爸和二叔以及郭家幾位老者也在屋裏,陪著爺爺。媽媽和嬸嬸忙裏忙外,給來者們倒水、拿煙。

那位楊副所長是胡喇嘛請出來的,說是來調解民事糾紛,其實是來給爺爺施加壓力的。

臨近中午,這夥人軟磨硬泡還沒有撤走的意思。

這時,老叔突然從外邊風風火火跑進來,大喊:“不好啦,胡家人抬著棺材快進咱們墳地了!”

爺爺霍地站起,說:“好一個老狐狸胡老禿!派人在這兒拖住我,想暗度陳倉!走,截住他們!”

頓時屋裏亂了套,爸爸和郭姓幾位老者們紛紛起身,吵嚷著隨爺爺往外走。老叔滿達又被派去招呼其他村裏郭姓人家,其實他是一早就被爺爺派出去觀察動靜的,因為胡家今天出殯,怕其玩花樣。果然沒有出爺爺所料。我從地窖裏放出甶耳,牽著它,也直奔村北五裏外的郭家墳地。

當我趕到時,爺爺他們已經在墳地外邊截住了送葬隊伍。十多人抬著褐紅大棺材,胡家多人披麻戴孝跟隨其後,幾個喇叭匠漲紅臉吹奏著八大悲調,嘰嘰哇哇,悲悲切切,悠悠揚揚,場麵挺熱鬧。蒙古人出殯本沒有這些禮俗,可科爾沁沙地位臨東北,蒙漢雜居,而且胡姓血統混雜,於是有了如今這種不南不北不蒙不漢的場麵。

爺爺對領頭帶隊的胡喇嘛說:“胡大村真有你的,想著硬搶我們家墳地,是吧?”

胡喇嘛嘿嘿笑說:“別這麼說,你老高抬貴手,我們就過去廣。”

“沒那麼容易!”爺爺厲聲回答。“那你是想讓我們把人埋在這半路上啊?”

“你愛埋哪兒就埋哪兒,跟我們沒關係,想埋在郭家墳地,那可不成!”雙方俚持在那裏。胡喇嘛的送葬隊伍也不撤走,郭姓人家一大幫人陸陸續續也都聚集起來,橫擋在前邊,不讓其通過,氣氛漸漸有些緊張。

這時老禿胡嘎達走到前邊,“撲通”一聲給爺爺他們跪下了。嘴裏哀哀切切地求說:“請你們髙抬貴手,老人屍骨未寒,都是不遠的親戚,不能眼瞅著這棺材不進不退停在這裏,讓已故老人靈魂不安,丟人現眼,請你們接收她這回家來的郭家閨女吧……”

接著,一大幫死者的後人和親戚,也齊刷刷地跪在胡老禿的後邊,黑壓壓一片,哭泣哀訴聲陣陣珙蕩。

這一招兒很厲害,爺爺他們沒料到,一時有些慌亂。有些心軟的郭姓人開始動搖,產生起同情心,相互看看搖搖頭,搓搓手,都轉向爺爺臉上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