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款天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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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十世紀即將過去,新世紀的鍾聲即將敲響的偉大時刻,在那個秋陽熠熠照射,秋風獵獵吹拂,秋葉颯颯飄落的美好季節,在祖國北方一個極其普通的城市裏的一個同樣極其普通的家庭裏,在那個門關鎖閉的居室裏的小小儲蓄罐裏,悄悄地正在發生著一場革命性的變化。那些從祖國四麵八方彙聚到一起的一百零七枚硬幣,在那個成了精的叫做啟的硬幣的啟發下,一改過去的冰冷麻木毫無人性,而成為了富有靈性的生物。在他們獲得生命的那一刻起,他們的大腦突然蘇醒過來,過去消逝的生活如今一幕幕展現在眼前。那些個人物,他們的麵目衣飾,說話時的語氣手勢,那些個大小迥異鮮活生動的場景,還有那些勾連纏綿盤根錯節蘊含著小如針尖大如宇宙之意義的事件,都以其活生生的形象朝他們撲麵而來。他們是那樣地急於表達,因為過去的生活太有意思了,太精彩了,他們急切地想講給每一個人聽。過去他們不曾有過這樣的欲望,那是因為過去他們是死的,而當生命的能量充斥了他們的身體時,這種欲求就像鍋爐裏的水,沸反盈天,激情四射,急於找到一個渠道發泄出去。
也是在這個同樣的時刻,一個從顯赫的位置一下子跌落到生活最底層的同誌在他的家中打開了電腦,開始傾聽並記錄下這些小硬幣們的心聲。雖然過去那些五光十色的生活還在他的大腦中不時浮現,但他的心卻早已冷卻下來。那顆心因冷卻而平靜,因平靜而具備了傾聽的功能。而那個指令則來自於他的夢中。一位鶴發童顏的老人,來到了他的夢中,告訴他不要抱怨,不要沮喪,這都是神的意誌。神讓他走下那令人目眩的殿堂,來到這誰也瞧不見的地方,來完成這項使命的。雖然有些清苦,有些孤獨和寂寞,但卻更有價值。過去聲名顯赫的生活,若幹年後將會像一粒沙子,被曆史所湮沒。而當下的使命,在他完成之後,則會使他成為一顆夜空中的星星,將永遠得到人們的仰望。
一個叫做啟的硬幣,用她點石成金的法術,將那一堆你挨著我,我擠著你,層層疊疊摞在一起的硬幣,造就成了一個個鮮活的精靈。就像我們人類,對那些起死回生者,願用今生的當牛做馬和來世的銜環結草來報答他的大恩大德一樣,這些精靈們對啟也充滿了感激之情。他們稱她為姐姐、啟姐,並對她俯首稱臣。就像一個部隊將要出征時,上至將軍,下至士兵都需要對自己的集體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那樣,他們在啟的指揮下報了數,知道了自己有一百零八個兄弟姐妹。要是我們能站立起來,將是很長的一排,要是去和敵人作戰,我們也能抵擋一陣子哪——他們想到。可現在他們不能,因為那個空間太小了,另外,他們的身體也太薄了,這個狹小的空間和他們身體的特殊結構決定了他們必須重疊蝸居在一起,而不能像人類那樣瀟灑自如地在大街上走來走去,去隨便地幹自己想幹的事情,並能享受到外麵明媚的陽光和自由的空氣。這也不要緊,雖然我們身處黑暗,但我們內心充滿了光明,對未來充滿了向往。我們心中都有一團火,就像地岩一樣在奔突燃燒。我們這一百零八堆火,集中在一起,就像彙集到一起的螢火蟲一樣,能把這個小小的空間照耀得通明透亮。
啟清楚了她命中注定要領導的那個團隊的數目,她的部下也都知道了命中注定要和自己在一起的兄弟姐妹的人數。一百零八個,用現代人的思維來說,那是個吉祥的數字,說不定將來還有好運在等著我們呢——他們想到。下麵呢,就是自報家門。誰說不呢,世界上,哪有人們相聚時,不先相互認識一下呢。
“你講的那個故事真好,小弟弟。可惜的是,你沒能經曆那個故事的全過程,隻是經曆了一個片段。不過,僅這一點,就足以打動人了。由此,我推斷,那個電視劇將來拍成以後,一定很不錯,用人類的話說就是很賣座的。你也給自己起個名字吧。”啟對那個講故事的硬幣說。
“是啊,你也應該有自己的一個名字。”
“那就叫市長,或老板什麼的。”
“不一定非要叫什麼官,叫個款爺、明星、帥哥、教授什麼的不是也行嘛。”
“就是,現在人類太看重這些外表的東西了,還是實在一些好。”
“人類看重這些,也是現實逼迫的。你要沒有個官銜什麼的,誰瞧得起你呀!”
“是的,還是要有個官銜。我看叫軍師吧,或者宰相,還有什麼大臣、參謀長等等。”
“是啊,我看這些名字挺招人喜歡的。”
……
“啟姐,你也說說話呀,我們都說這麼多了,你怎麼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啊。”
“是啊,我們都不要說了,聽啟姐的意見吧。”
“我之所以不發言,是想讓大家多說說。現在最重要的是他自己的意見,就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小弟弟,大家為你想了這麼多好聽的名字,你是怎麼想的呢?”
“謝謝大家的美意。我想,名字無非也就是個符號,是你的一個聲音和一組筆畫。但一個人的名字,特別是人為自己起的名字,比如說古代人類為自己起的字或號,都無一例外地反映了他的追求和情調,用現代人的語言來表達就是價值觀世界觀。剛才大家說得都很好,都體現了對我的熱愛和關心、希望和鞭策,我在這裏表示衷心的感謝。可是我想的還是與大家有些不同,在我經曆了人間的風風雨雨恩恩怨怨之後,我的心已經老了,我不再看重那些表麵的繁華和虛榮,而想重歸到我的過去,那才是一種真實,一種原本。就像在那個不同尋常的夜晚,我躺在沙漠裏仰望星空時的感覺一樣,那樣地滿眼燦爛,又無比地孤單安然。因而,我為自己起的名字叫做本。就是根本的本、本來的本、書本的本。”
他的話音還沒落地,就聽到一陣錯愕驚呼聲。“怎麼起這樣一個名字呀,我們可從來沒聽說過。”
“是啊,多難聽,又不上口,還不如叫笨蛋算了。”
“哈哈哈……”
“真是有點與眾不同,太另類了。”
“有點清高了吧,清高孤傲,目中無人,從來就是吃虧的前兆。”證也發起了言。
“名字是無所謂的,關鍵是這位兄弟能考慮到這一點,我認為就非常了不起。現在有很多人都忘了本,就是應給人類提個醒。”
“再提醒也輪不到我們硬幣,我們算什麼呀。再一個,他們忘不忘與我們有什麼關係呀?就是有關係,我們的力量也太渺小了,用人類的話說,就是扭轉不了乾坤。我們老老實實把我們自己的職責盡到就行了,人類的事就由他們去折騰吧。”
“不對吧,怎麼能說人類的事與我們毫不相幹呢?當我們被壞蛋操縱時,他就會去坑人害人,我們就會遭到人們的厭惡和唾棄。反之,當我們被捏在好人手裏時,他們會做出許多善事來,我們就會得到人們的尊重和愛戴。當社會進步時,我們就會增值,而當社會衰敗時,我們也就會貶值,怎麼會說和人類無關呢?不但有關,而且息息相通,休戚相關。”
“這位老兄說得不錯,有一次,我親眼見到,一個人因受了欺騙,氣憤之下,他當著眾人的麵,把我和一把弟兄們扔進了大糞坑裏了。”
“哈哈哈……”
“真的,我不哄你們。不信,你聞聞我,現在身上還有臭味呢。”
“哎呀,我說這裏怎麼有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原來是你身上的。一會兒你也不要多費心思了,我給你起個名,幹脆就叫老臭算了。”
“哈哈哈……老臭老臭。”
“大家靜一靜,這位兄弟的話可能還沒講完,讓他再講講。”啟說。
“你說人類發明我們的最初目的是什麼,無非是為了促進商品交流,有利社會發展。可現在,人們在拿著我們幹什麼去了?去坑人害人了,去貪圖享受了,去搞歪門邪道了,拿我們幹壞事的比幹好事的還多。人類社會越發展,我們也越來越沒有過去招人待見了,罵我們的人也越來越多了。不知你們注意到了沒有,現在越來越多的人把我們和臭字聯係在一起。我突然想起來了,就是這個家,過去發生過多少次爭吵,不都是為了錢嗎?玲玲的母親罵她爸爸最多的一句話:‘你不就是有倆臭錢嗎?’剛才你們還說那位兄弟臭,其實那是表麵的臭,本質上的臭才是最可怕的。我看再這樣下去,我們非臭到底不可。所以,我覺得人類忘記了根本,忘記了初衷,什麼都忘了。”
顯然,這個話題引起了大家的共鳴,許多硬幣都迫不及待地想發表自己的意見,啟製止住了大家。她告訴大家:“以後有的是時間來爭論,現在最重要的是大家要相互認識,便於下步的相互交流。既然這位兄弟自己選擇了這個名字,我們就應該尊重他,以後我們就叫他‘本’吧。”就在啟繼續主持讓大家自報家門的時候,突然,那個設在儲蓄罐邊的電話機驟然響了起來。
“玎玲玲玲……”
一時大家都屏住了呼吸。鈴聲響了幾聲就停止了。大家的表情都凝重起來,那個小小國度裏的氣氛也驟然間沉重起來。啟一時興致全無,她又想到了那位叫做玲玲的小姑娘,擔心著她的安危。於是,她又一次向同伴們發出了提問,誰知道玲玲去了哪裏?她為什麼到現在還不回來?你們誰還知道她們家庭的情況,也說一說。她想從大家的話裏找到些有價值的線索,以便判斷出玲玲的去向和安危。
“我先說吧,我是第一個來到這裏的。”這時,從儲蓄罐最底層發出了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啟聽到了,就問他:“這位兄弟,你說你知道玲玲家的情況?”
“是的,啟姐,我是第一個來到這裏的,我進來的時候,這個罐子還是嶄新嶄新的,裏麵一個弟兄也沒有。我也是玲玲把我投進來的。那時她還很小,用人類的話說就是咿呀學語搖搖學步的時候。大約快十年了。”
“哎呀,可真早啊,都十年了!”
“那他的話應該是最有權威了。”
“好的,你說吧。盡可能說得詳細點。”啟說。
“好吧。我現在處在最底層,你們都壓在我的上麵,我怕你們聽不清楚我的話。不過,請你們放心,我會盡可能說得高一點的。我也先給自己起個名字吧。自從那些叔叔阿姨們把我鍛造成形,來到人間,我基本上生活在人類的最底層。我接觸過的人,大多是些出力的人,也就是拿力氣換飯吃的,比如拉煤球的、賣豆腐的、燒石灰的、當工人的,還有一些操肉皮生意的等等。”
“什麼什麼?肉皮?你再說說。”
“是啊。就是每天要到桑拿歌廳的地方去。”
“啊,那不叫肉皮,說反了,叫皮肉。”
“反正都是叉開讓人戳的那個行當。”
“他們都是社會中最底層最底層的人。所以我給自己起的名字叫做‘底兒’。臥底的底,底層的底,底下的底,還有徹底的底。這個名字雖然有些下賤,有些窩囊,但比較符合我的經曆,也比較符合我現在的位置和處境,我隻好認了,誰叫我的命不好呢。我不知道兄弟姐妹們同意不同意,大家要是真的認為不好,那我就換一個,反正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大家說行不行?”啟說。
“行,怎麼不行,我們可不認為這有多麼下賤。不論底層還是上層,都是命運安排的,並不是我們自己的錯。”
“我也認為好,這個名字就和那位叫本的哥哥的名字一樣富有特色,耐人尋味。我也在人類遊曆多年,從未聽到過這個名字,所以不怕重名。”
“我同意,我同意……”
“好。底兒——”啟叫道。
“唉——感謝你啟姐,感謝你第一次叫我。你不會嫌棄我吧啟姐?”
“哪有的事,不但我不會,大家都不會的,你放心吧。你既然是第一個來到這裏,你是最有發言權的人了,你趕快講吧。”
“是啊,趕快說吧,讓我們知道玲玲家的情況。”
“好吧。不過在講之前,我得先向大家聲明一下,也就是讓大家先有個思想準備。就像人類所說的,勿謂言之不預也,別到時埋怨我沒說到。聲明什麼呢?就是我有個說話囉嗦的毛病,有時還說不到點子上,驢頭不對馬嘴,就像人類諷刺那些嘮裏嘮叨不會寫文章的人一樣,博士賣驢,下筆千言,還沒見到一個驢字。我曾下了很大的決心,要改掉這個臭毛病,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就像人類那些癮君子一樣,想改掉抽煙的毛病,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過,請大家放心,我會盡可能地把話講得簡潔一些,爭取不讓大家心煩意亂的。對,剛才啟姐讓我講得詳細一點,我會的,可我又不會狠講耽誤大家時間的。我說的大家都明白了吧?”
“明白了。”
“我的話大家能聽見吧?一定能,你們不回答我也知道能,因為剛才啟姐都聽見了,她在最上麵都聽見了,你們誰會聽不見嗎?我這話又嘮叨多餘了。我的聲音粗不粗?是不是還有點甕聲甕氣?一定是,這個罐子太悶了,回音太重了。我也盡量把聲音控製得細一點,柔一點,讓大家聽著悅耳動聽,好不好?”
“好好好,你就快說吧。你可真是個愛嘮叨的家夥。”
“我十年以前來到了這個家庭,但卻不是這個屋子。真的十年,我不哄你,我這一輩子從沒有哄過人的。不過那時我沒在這個罐子裏,那時玲玲還沒出生,她的家中還沒有這個儲錢罐。幾年以後,當我再一次來到這個家中的時候,他們家才有了這個東西。不過,那個時候他們已搬了家,就是現在的這個地方。
“我也和那個大哥哥講的一樣,是在一個非常非常偶然的機會裏來到這個家中的。那天,玲玲的爸爸把他開的大卡車在馬路邊停下來,到小賣鋪去買煙,那個小商販把我和一盒邙山煙一同交給了他。玲玲爸爸的手又大又厚,就像農村老太婆用的小簸箕,上麵布滿了老繭。那盒煙和我在他的手裏,顯得那樣渺小。他先把我裝進了口袋,然後把那盒拆開了的煙也裝了進來。那是個冬天,玲玲的爸爸穿著件破舊的大棉襖。他的口袋裏,可以說是煙味十足。當時我想,我要是個人,非把我嗆死在裏麵不可。除去煙味,玲玲爸爸的身上充滿了油味,不是吃的油,而是機油汽油混合起來的味道。再有的就是汗腥味、煤炭味。我隨著玲玲爸爸在山路上盤旋,東繞西繞的。後來到了一個煤礦,在那裏裝上煤,玲玲爸爸開足了馬力往回飛奔。那天,天快黑的時候,我隨著他來到了這個家中。
“玲玲的爸爸來到家中,玲玲的媽媽趕快把一盆熱水端到跟前,連聲問累不累、路上好走不好走、警察又查了沒有等等十分體貼溫存的話語,卻沒有問這一趟出去掙了多少錢。玲玲的爸爸洗了臉,坐下來,點上一支煙,安閑地抽著。當這支煙快抽完的時候,玲玲的媽媽就把一碗熱氣騰騰的撈麵條端到了跟前。那麵條可真香啊,我從他的口袋裏,透過那熏人的煙味都能聞得到。鹵子是雞蛋西紅柿的,麵是玲玲媽媽用手擀的。那麵和得不軟不硬,擀得不薄不厚,切得不寬不窄,煮成了八成熟,因為玲玲的爸爸喜歡吃不太熟的。玲玲的媽媽雙手把那一大碗撈麵條端到了玲玲爸爸的跟前,為他澆上鹵子和蒜汁,著上小磨香油,嘴裏說道,快吃吧,一定餓壞了吧。玲玲的爸爸臉上喜滋滋的,把吸剩下的半截煙頭扔到地下,用鞋底踩滅了,雙手在衣服上抹了抹,接過那碗,看了玲玲媽媽一眼,就像餓虎撲食一樣,狼吞虎咽起來。吃了幾口,就索性脫下了棉襖。他的頭上冒著熱氣,嘴裏呼呼嚕嚕地響著,幾口就把那一大碗麵條吞到了肚裏。玲玲的媽媽邁著小碎步,過來拿起空碗,進到廚房,很快又端過來一大碗,又為他澆上鹵子,著上小磨香油和蒜汁。玲玲的爸爸又是一陣風卷殘雲般地把那一大碗吃到了肚裏。這時,玲玲的媽媽已經端過來了一碗麵湯,輕輕地放在了玲玲爸爸的麵前。玲玲的爸爸靠在椅背上,嘴裏打著嗝,點了支煙,香甜地抽起來。抽了幾口,就端起麵湯來喝。那時玲玲的媽媽已懷孕了,她的肚子微微鼓著,衣服繃在腰上。等玲玲的爸爸吃完了,她才下了自己的麵條,坐在一邊,無聲無息地吃她的飯。玲玲的媽媽吃完了飯,洗了鍋,就過來坐到了玲玲爸爸的身邊。這時玲玲的爸爸又拿過來他的大棉襖,從裏麵的口袋裏掏出些錢,交給了玲玲的媽媽。玲玲的媽媽接過來,放到了桌子上麵,也不去問多少,隻是反複交待不要拉得太多,要跑得慢些,要把車保養好,安全第一。不要跟警察犯強、胳膊擰不過大腿等等。玲玲的爸爸把他的妻子攬到自己的懷裏,說著讓她放心的話。他們坐在一起,看了一會兒電視。玲玲的媽媽起來,又到廚房去燒了一盆水。端過來,把玲玲爸爸的鞋脫了,把襪子也拉下來,嘴裏說著真臭真臭的話,把他的一雙大腳放進了洗腳盆子裏。為他搓洗幹淨,擦幹了,拿過來拖鞋,玲玲的爸爸穿上,玲玲的媽媽把床鋪鋪好,玲玲的爸爸就上了床。玲玲的媽媽也脫了衣服,拉了燈,那床就咯吱咯吱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