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3 / 3)

我一直琢磨不出一個好詞來形容我的謝蓉,現在我想出來了,她是一個讓人有歸宿感的女人。大街上滿地走的都是女人,但真正要找出一個讓男人有歸宿感的女人還真不容易。所以我是非常珍視她的。所以我一直想,她的丈夫離她而去真是十足的犯傻。聽她說她的前夫也是相當出色的,獲得美國什麼什麼大學的全額獎學金,去讀博士學位。那個美國什麼什麼大學據說學費貴得驚人,隻有世界範疇的富人才有經濟實力送公子或小姐去讀書。謝蓉的前夫自然是得意非凡的。他拿著全額獎學金,就從謝蓉的生活裏消失了。在我看來,他恐怕也變成了一隻螃蟹,不過這隻螃蟹肯定沒有被煮熟,相反它生猛靈活,頻率極快地劃動著麻利協調的每一條腿,向美國爬去。它同時還應該口吐白沬,傲睨萬物。不過在我看來,他在幸運之外,也還算是一個不幸的人。也許我的這個看法值得商榷,但我就是這麼看的。

在謝蓉家裏,我一直在悄悄進行的一項工作就是努力消除這個男人的影響。據謝蓉說他們原來感情非常好,直到現在,我看她都沒有真的忘了他。有一次我撞見謝蓉讀他的來信,她看著看著眼淚就線一樣流了下來。她哭得跟淚人兒一樣,完全顧不上我就在她麵前。我很可憐她,但也覺得自己挺嫌尬的。我不是一個愛吃醋的男人,但我很煩謝蓉這位前夫對家裏的這種無形又很難消除的影響,我也很煩他種種品味不怎麼樣又處處透著崇洋心理的家居裝飾,這方麵我很費了一點心思,說動謝蓉讓那些洋垃圾見鬼去。我還花了很大的勁兒用我的審美去影響謝蓉。這方麵我自以為也是段位較高的,我無師自通,知道怎麼樣一來就能使一個家變得更像一個家。因為我懂生活,也熱愛生活。這一方麵謝蓉是很服我的,當然別的惝人也挺服我。隻有在謝蓉這裏,我是真正費盡琢磨,盡鍛讓這個家可心可意,可以做十二億中國人民家居的範本。現在基本上弄得大概齊吧在這個家裏,有許多個充滿藝術情調的角落,每個角落都燈光柔和,無比溫馨,再放上一張三十年代的咿咿呀呀的老唱片,窗外再下上一點雨,那簡直就是完美之境。這個家裏是適合愛情之樹慢慢生長的,是一日長於一百年的。肯定一點兒不比美國差。我是心滿意足的,謝蓉也是深感幸福,飛飛就更不用說了,他還是小毛孩子呢。

我說過我是一個愛家的男人,現在我把對家的感情重點放在一個家庭上,我馬上就體會到了什麼叫做“重中之重”。這種感覺喚起的不光是責任感,更多的是源於心底的柔情。我知道了,我在這個城市裏奔波或者奔逃的時候我是不完整的,但我回到這個家裏我就是完整的。我不再是任何人的情人,我不再屬於任何人,也不再擁有任何別的生活。在這個家裏我是坦蕩和純淨的。我和謝蓉、飛飛才是一家人,我們是一個三口之家,我們從來就是一個三口之家:普通平淡,恩愛快樂。所以,當我自行車前筐裏扔著新買的晚報、後座上夾著一把芹菜匆匆往家趕的時候,我是滿心都想著馬上就要見到的老婆和孩子,我是絕對精誠專一的,遠比那些始終隻有一個老婆、一個孩子的丈夫和父親要精誠專一得多。盡管我看上去也是灰撲樸的,跟滿大街灰撲撲的男人差不多。但實際上是不一樣的。我的內心裏是充滿色彩的,而且我也希望這個世界能跟我一樣充滿色彩。

我回到家裏的時候謝蓉已先我而到。孩子還沒有接,但吃燒烤的那些東西都已經擺好在桌上了。還有一瓶匈牙利幹紅葡萄酒,兩隻圓圓的玻璃酒杯麵對麵擺著,而且還鋪上了雪白的桌布。謝蓉還真是越來越講究了,我的把藝術運用到生活的方方麵麵的想法和做法看來是真的影響到她了。謝蓉迎著我走過來的時候頭發濕漉漉的,好像是剛洗過澡。我輕輕地摟住她,果真聞到了沐浴液和洗發水的淸香。剛洗過澡的謝蓉在感覺上更加清爽悅目。我玩笑地對她說:“趕緊弄了吃吧,吃完就上床。”她馬上就笑了,斜我一眼,嬌媚地說:“想什麼呢?”她的眼睛裏都是喜悅。我趁機拍了拍她的屁股。我知道她喜歡這樣的玩笑。

我們一起下樓去幼兒園接回了飛飛,飛飛也是興髙采烈的。他早就等著這一天了。昨天他就說:“我出生到現在還沒有吃過燒烤呢!”這話讓我跟他媽樂得不行。一個四歲的孩子就會這樣說話,也實在是個小人精呢。再說了,所有沾點洋味兒的事情這個小孩都喜歡,天生就喜歡。這點估計是隨了他那個變成螃蟹逃走了的爹。現在他的爹是我,所以我對他倍加愛護。

我跟飛飛在家裏玩了一陣裝大猩猩,我們兩個都大汗淋滴。我幫他脫去毛衣,換上薄絨小坎肩兒,為了方便,下身千脆就是一條開襠褲。飛飛已經不怎麼肯穿開襠褲了,但隻要是我讓他穿,他總是一句話沒有。他跟我從來非常友好,我們是有點恃殊感情的,甚至比親父子還要親。想起這點就讓我挺得意。穿上開襠褲的飛飛就像奶粉廣告裏嬌憨可愛的嬰兒。可他說出的話卻不一般。他跪在墊著大厚墊子的實木椅子裏,用叉子敲著燒烤板,不勝感慨地說:“吃著燒烤,多好啊!”

他的哈喇子就順著叉子流了下來。

一切準備就緒,我們的燒烤就要開始啦。飛飛已經激動得小臉紅撲撲的,目不轉睛地瞪著麵前的盤盤碟碟,好像馬上就會有奇跡發生一樣。這個時候我發現有一個疏漏,我忘記買芥末了,而今天在路上我還特意為謝蓉買了她特別愛吃的小泥腸。我披上外衣要下樓去買芥末,謝蓉不讓我去。那怎麼行呢?烤小泥腸怎麼能沒有芥末?我一定要為她去買。謝蓉站起身,態度溫柔地攔住我,說:“那還是我去吧,你坐著歇一會兒。”

我們從來就是這樣相互你舍不得我我舍不得你的。坐下我還真是覺著有一點累了。我舒服地靠在椅子裏,翻開晚報,人徹底放鬆了。我在享受她對我的這片柔情。

謝蓉飛快地下了樓。飛飛跑出去要跟,但不一會兒他又跑了回來。我問他怎麼啦?他不好意思地說:“我還穿著開襠褲呢!”他笑起來的樣子我就像看到了另一個謝蓉。我一把把他抱進懷裏。

謝蓉回來的時候頭發上有一些亮晶晶的水滴,我正想問她頭發怎麼又濕了,她把手裏的一管芥末放在桌上,卻不小心把一個盤子碰到了地上,頓時摔得粉碎。飛飛和我都嚇了一跳。我趕緊去廚房找簸箕來收拾。我聽到謝蓉在廳裏說:“必盛,對不起,我太不應該了!”

必盛?這麼耳熟的兩個字,跟隨了我四十一年的名字,她怎麼會叫我必盛的呢?在這個家裏我是王迅啊。我看到謝蓉的臉色非常蒼白,我趕緊扶住她,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勸她到床上去躺一會兒。就在這個時候門上響起了敲門聲。

我的故事就要隨著開門而結束了。好在你們對我也了解得差不多了。我打開門,進來的是三個穿著警服的警察。我馬上就意識到是衝我而來的。我也馬上就明白了謝蓉剛才為什麼臉色蒼白。

盡管事情突如其來,我還是很鎮定。我對進門的那三個警察說:“有什麼話都好說,這兒有孩子,別嚇著他!”

他們馬上就不一樣了,放鬆了許多。其中一個警察問我:“知道為什麼事嗎?”

我說:“知道。”

他說:“知道就拿上身份證跟我們走吧!”

年輕一點的那個警察還探頭看了一眼餐桌上擺著的吃燒烤的豐盛的材料,從他的眼神中我感覺到我們準備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點兒,三個人肯定吃不了,擺在桌上顯得有一點誇張。兩根小泥腸正在燒烤板上滋滋地冒著油,這會兒吃火候正好。我跟著三個警察往外走,心裏湧上一陣酸楚。我回頭最後看一眼謝蓉和飛飛。飛飛嘴裏含著勺子,烏溜溜的眼睛一直在看著我。謝蓉的臉色更加蒼白了,她像一棵深秋的樹一樣瑟瑟發抖,好像隨時都會倒下去。

到了樓下我馬上看到外麵正在下雨。挺好的天,怎麼說變就變了?雨下得還不算小,地上已經很濕了。我想到謝蓉頭發上亮晶晶的水滴,那麼她下來買芥末的時候雨就下了?我在家裏可是一點也沒感覺到。濕潤的空氣撲麵而來,我看到在雨裏停著一輛警車。這個時候我聽見飛飛亮開他奶味的小嗓子在叫我,他飛快地從電梯裏衝出來,一點也顧不得穿著開襠褲了。飛飛後麵緊跟著謝蓉,她手裏拿著我的厚外套。我伸手想去接那件外套,但是一位中年瞀察擋住了我。他自己把外套接在手裏,好像沉思了片刻,然後把外套給了我。我被三個警察推進了警車。

就像一段無聲電影,我們沒有一個人說話,甚至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警車開走了,我因為雙手被銬,沒法跟他們娘兒倆揮手告別。我的目光一直在他們身上,直到警車拐彎。他們留在我眼裏、同時也是深深印在我腦海裏的最後一個圖像,是母子二人站在灰蒙蒙的雨幕裏,無望地看著警車把我帶走。他們都眼中含淚。我們透過淚光相互凝視,就像真正的骨肉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