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 / 3)

說著話,老複來老夏見老喬娘端坐在廳裏,很意外似的,說:“您全好啦?恭喜恭喜!”

淑英帶點兒歉意說:“剛才我和娘還在說打麻將的事兒,下午我也沒能過去。”

娘讓老夏坐了,口氣親熱地問他:“下午我們淑英沒去,您哪兒缺手了吧?”

老夏說:“可不是,就沒打。那兩個說要來叫,我一想準家裏有事走不開,沒讓來叫。”

娘惋惜地說:“瞧瞧,耽誤你們了吧!我還催她去來著,我沒事兒,你問淑英是不是?”

淑英沏了和昨晚一模一樣的加了薄荷的涼茶端給老夏,老夏喝了,有滋有味的,饒有興趣地問淑英:“你這茶味道好得很,怎麼弄的?”

淑英耐耐心心地給老夏講涼茶的製作方法。娘扭過頭去,好像沒興趣聽,一會就打起盹來。淑英走過去碰碰她胳膊,輕聲說:“您進去躺著吧?”

娘說:“我就在這兒坐著,你們說你們的。”

淑英和老夏就在打著噸兒的娘邊上東一句西一句地扯閑天。兩人其實也沒有什麼不能讓人聽的話,但有個人守在邊上,總覺得說得不暢快。淑英又勸娘進屋,娘還是不肯。淑英就像昨天一樣擺了兩把竹椅子到涼台上,老夏跟出來,和她麵對麵坐著。

老夏望著淑英,眼神兒就有點含情脈脈的。淑英都有點不怎麼好意思瞧他。老夏輕聲問她:“今兒老太太看著挺好的,你怎麼沒出得來?”

淑英也壓低了聲音回答他:“也就是傍晚這一會兒突然見好的,從早晨到下午又發燒又吐還尿了褲子,我又是洗又是弄的,一步也沒法兒離開。”

老夏望著她,滿臉佩服,說:“你真不容易!”又充滿關心地對她說:“你也要當心點你自己!”

淑英直覺得心裏一陣暖流通過,心變得又鬆軟又濕潤。淑英問老夏:“下午我沒去,你們怎麼沒去叫個別人?”老夏有點遲遲疑疑的,說:“也沒真想打,想打還是可以找到人的。”

淑英追問:“那為什麼不去找?”

老夏頓了一下,想找話回她。他接觸到淑英俏皮的眼神,兩個哈哈大笑。老夏就很實話實說的樣子:“就是沒找嘛。”

淑英心裏甜蜜蜜的。

淑英給老夏杯子裏續上茶,進屋去看了看娘。娘仍然端坐廳裏打盹。問她,還是不肯去睡。

淑英回到涼台上,說:“還撐著呢,精神不錯。”

老夏突然把頭伸過來,以一種過去沒有過的親近和體貼在淑英耳邊低低地說:“有句話不怎麼好說淑英有點緊張地等著老夏把這句話說出來。老夏嘴唇哆嗦著,好像在找詞,又找不到一個好說的詞。淑英跟著他心口咚咚咚地跳起來,擔心他會說出什麼讓她難為情的話。老夏最後好像下定了決心實話實說。他說:“你說老喬娘突然好了,會不會是回光返照啊?”

這話一樣把淑英驚著了,她說:“就是啊,她鬧騰的時候我跟老喬也以為她要不行了,可是過後她又好多了,我們就又跟著鬆心了。你來之前她還跟我死呀活呀的說了一通呢,我也沒真往心裏去。——我怎麼沒想到這一層呢?”老夏說:“我也不過是說說,給你提個醒兒。這麼大歲數的人了,怎麼也是有今天沒明天的,你心裏得有個譜。有句話叫‘有備尤患’,該張羅的就張羅起來,也算是衝一衝,別事到臨頭慌慌張張的。”

淑英答應著,對老夏滿心欽佩。她想讀過書的人和沒讀過書的人就是+一樣,懂得多,心思又細,又會替別人著想。換成老喬,可真不成。還親兒子呢,這會兒心裏沒準還迷瞪著呢,全指著她這個做女人的。她想自己這輩子最虧的就是沒好好挑個知書達理的文化人嫁,誰讓她家窮,又是老大,能早一日推她出去就早一一日推她出去,下麵還有好幾個等著成家立業呢。淑英心裏歎氣,用一種熱切的眼光望著老夏,充滿感激地說:“還真是你提醒我!”

兩人默默地坐了片刻,一時有點尤話可說。

老夏轉移話題,他問淑英:“你們老喬是不是又去旅館值班了?”

淑英點頭。

老夏說:“也這麼大歲數了,辛苦一輩子了,還不在家歇著?老倆口兒也好做做伴兒。”

淑英笑說:“就是那命!幹了一輩子,走南闖北的不說,其實怎麼幹也沒見掙著什麼大錢,過的都是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素淨日子。現在這麼太歲數了,也沒什麼大花費的事情,又有德寶貼補著,可人家還是想不開,願意這麼忙忙叨叨的。嗨,還說什麼老來做伴,人家還是更瞧得上那幾個錢唄。”

“這個家其實也就全靠你了,”老夏又說,“你真不容易!”

這一晚淑英就不斷地在涼台和門廳裏一趟趟來回走動,她怕跟老夏說話的當口娘有個三長兩短,那跟老喬跟德寶都交待不過去。但她每次看娘,娘都挺好地端坐著,閉著眼打盹,一聽到她的腳步聲馬上就睜開眼睛,十分警覺。幾次淑英勸她進屋去睡,娘都固執地拒絕了,就像一個沒玩夠的孩子。老夏坐在涼台上替淑英操心,他一直在心裏想,要是老喬娘夜裏有點兒什麼事,不管是需要送醫院或者是連醫院都不必送了,都夠淑英的嗆。一個家裏沒個年輕人,連個男人也沒有,讓這麼個也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怎麼弄?老夏想起前幾年他老伴兒生病那會兒,三個孩子和女婿、兒媳全回來了,從住院護理到最後送她上路,那還有忙不清的事、操不完的心呢。老夏陪淑英坐在涼台上,喝了不少涼茶。他隻想能多陪她一會兒算一會兒,萬一有事也好幫她一把。這一坐就坐到很晚。老喬娘也扛著不睡。快到十一點鍾,老夏再坐不下去,告辭走了。老夏一走,娘馬上叫淑英扶她回屋睡下。

一夜無事。

可是次日娘又不好了,起不來床,胃口也沒有了,什麼也不吃。大小便卻沒見少,而且都在床上。老喬下班一到家淑英就一把拽住了他,說的全是娘怎麼給她添亂的話。老喬木著一張臉,一副愛搭不理的神色。淑英怕娘聽到,她拉老喬到陽台上,兩人就坐在昨晚淑英和老夏坐的兩把小椅子上。淑英把老夏說的“回光返照”的話也悄悄對老$說了,老喬聽得呆呆的,跟失了魂似的,撇下淑英,帶著小椅子坐問到門廳裏,捂著嘴巴很壓抑地哭起來。那種咳嗽咳不出來的聲音傳過來,淑英心裏也是一種發麻發木的感覺。這天天氣又是奇熱,老喬兩口子心裏悶悶的,提不起精神,兩人連午飯都是湊合的,下把麵條就對付了,隻是給娘弄了一個西紅柿雞蛋羹。平常娘是愛吃的,怛這天卻不吃,還把淑英放在雞蛋羹裏的海米用筷個個挑出來,說像蟲子,看著惡心。淑英拿她沒法。隻有老喬自己吃過午飯又照樣雷打不動出門下棋去了。淑英恨恨的,把臉板著,在心裏說這個男人要用他的時候總是指不上他的。

老夏倒是漸漸成了淑英家裏的常客。現在差不多每天老喬上班出門不久,老夏前後腳就來了。老夏的慣例是先到老喬娘屋裏去看她,問問病情,出來以後再和淑英就此談論一番。天氣一天比一天熱,老太太屋裏的氣味夠嗆,有一種醃菜和牲口棚的混合味兒。每次淑英給剛進門的老夏又是擺手又是使眼色,讓他別進去了,但老夏還是堅持例行看望。老太太的話已經越來越少,有時問她也不回答。所以看望越來越成了一個過場。過場之後老夏就和淑英把竹椅放在涼台上,喝著茶,麵對麵坐著聊天。

娘就躺在屋裏,他們說得高興,娘會發出哼哼嘰嘰的聲音,提示淑英去照看她。剛開始淑英總是馬上跑過去,後來次數多了,去又沒什麼事,淑英就知道是娘的把戲,也就隨她去了。娘急了,長一聲短一聲地歎,擂床,把床板拍得咚咚的,但這樣淑英也要隔好一會兒才過去一趟。

老夏識趣地說:“要不明天我就不來了,免得讓你為難。”

淑英反倒聲氣很壯地說:“我為難什麼?甭去想那麼多!她活著一天我好好侍候她一天,對得起她,她還管別人怎麼個活法?”

老夏趕忙打手勢讓她小點兒聲,擔心被老喬娘聽見。第二天早上老喬帶著滿頭滿身蚊香味提著從早市買的便宜菜回到家,淑英沒在,卻聽娘在屋裏哭。他以為出什麼事了,進屋看娘收拾得幹幹淨淨利利落落,頭發也攏得光溜餾的,床頭茶幾上放著水杯和藥。老喬俯下身子,說:“娘您怎麼啦?藥還沒吃?”

娘嗚嗚咽咽的更來勁兒了,好容易收了淚說:“我不吃藥了,她盼著我死呢,我死於她就活得舒坦了,那我就死算了吧。”

老喬勸娘“這又是哪兒的話,淑英嘴不好,心還不壞。你把藥吃下去病就好了,說那不吉利的幹嗎?”

娘不依不饒:“你還護著你媳婦哪?你該管管你媳婦了,整天跟那個姓夏的老頭混在一起是怎麼回事兒?我們沒男人的也沒這麼著,她自個有男人,也不怕別人笑話!”

老喬聽是這話就沒搭腔,侍候娘吃了藥就出屋了。這樣的話可煩不著他。在他眼裏淑英要長相沒長相,要學問沒學問,一個紡織廠退下來的女工,也就識那麼幾大個剛夠看晚報的字,別說她六十五了,二十五的時候老喬也沒看出她有什麼突出的好,頂多是個普通人吧。要不是那會兒家境一般,自己也不會那麼隨方就圓不挑不揀就要了她。過去娘就總說兒子找了淑英有點兒委屈他了,可找淑英也是她給拍的板!老喬想也就是自己這樣的本分人,找個老婆踏實過日子,找誰都一樣;換花哨些的,誰不知道挑個鮮亮點兒的?放家裏看一輩子呢,總得順眼可心才是。再說淑英也不懂仆麼人情世故,一句好話都能比她給說難聽了。她要心胸沒心胸,整天婆婆媽媽,屁大一點事也能念叨上半天,真說不卜這麼個人有什麼好!年輕時老喬都沒為她操過心,那會兒他們建築隊經常到外地出活,一走就是半年兒個月的,回來連半句淑英的閑話也沒聽到過。老喬就沒覺得淑英這樣的人還會有人看得上,就別說人家老夏了!人家老夏退休前是大學老師,有學問,寫過書,還在報紙上發表過許多文章。不打麻將的時候人家總捧本書。在老喬看來,老夏跟淑英他們這幾個街坊一桌搓麻都算是屈尊了。

老喬在娘床沿上坐下,不以為然地說:“年輕時我不在家她都安安分分過來了,這會兒都什麼時辰了,您還操著這麼份心!自己養著多好!”

娘有點恨鐵不成鋼,覺得跟兒子說也白說。她想不說了,歎口氣,還是不能不說:“你別缺心眼兒了,女人有幾個是安分的?年輕時是有我替你看著啊,你還指望我跟著你一輩子?”

老喬聽了木著臉,又拿出了他那副刀槍不入的神情。娘偏不依不饒,追問他:“我說得有錯呀?”

老喬被娘逼得沒轍,有點要急,最後卻軟了口氣,回娘說:“您沒錯,不過這樣的話再別說了,噢?讓淑英聽見,好,又不得安生了!”

一淸早老喬剛打開旅館大門把一夜的蚊香味放出去,遠遠的就看見副經理小朱騎著自行車從學院的小路上過來了。到門口小朱把車停到一邊,衝老喬笑嘻嘻的,小朱先開口:“喬大爺辛苦辛苦,這麼早就開門起來了!”

小朱在門廳裏轉了一圈,看了看老喬剛剛收起的鋼絲折疊床,這時對麵總服務台的小姐打著哈欠備洋洋地晃迸來,看見經理在,一下精神了不少。小朱一隻手拍了拍總台小姐的屁股,一隻手到口袋裏摸出一包紅塔山,彈出一支,敬給老喬。

老喬馬上感覺有點不對。接了煙,有點警覺地站著,專等小朱下文。

小朱倒好像有點兒不好意思,他掏出打火機,先替老喬點上,又給自己點,然後一隻手虛虛地搭在老喬背上,做出要商量為難事的懇求神色說:“喬大爺,有點事不怎麼好向您開口,這事兒還得麻煩您做點兒犧牲。”

老喬爽快地說:“你說吧。”

小朱也做出爽快的樣子,說:“那我就直說了吧。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們經理的嶽父最近退休了,我們想為他安排個活兒。他也做不了別的什麼,值個班還行。我考慮要不您跟他輪著,一人一夜,我也把這個意思跟我們經理說了,我們經理說可以可以,那老爺子好像還不怎麼樂意,說本來也不掙多少,一份活兩個人幹沒多大意思。這可真難死我了,我隻能請您老人家理解了。”

老喬趕緊接嘴說:“好說好說,我讓他就是。”

小朱笑了,說:“那我就太不好意思了。喬主任在番港還挺好的吧?我真有點兒對不住他。”

老喬說:“沒關係,沒關係。德寶他挺好的,謝謝您惦記,說完老喬就後悔了,他意識到自己一慌神把話說錯了。德寶走之前這個小朱還是他手下的手下,離著兩三個台階兒呢。那會兒這人那個巴結,隔三岔五來家裏走一次,今天送箱啤酒,明天送筐蘋果,隻差幫著買米打普油了。這小朱全是德寶一手提起來的,沒想到也是個翻臉不認人的小人。總說“人一走茶就涼”,算是應在這兒了。

小朱卻若無其事,好像也並不在乎老喬有什麼反應。老喬一答應,他立馬大大咧咧的,實實在在地拍著老喬的肩膀,很親熱地附在他耳邊說:“要是有合適的崗位我還會來找您,這回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又說:“謝謝您這麼體諒我的難處。呆會兒您到會計處領下錢,昨天我就讓他把賬做好老喬心說人家在背後早定下的事情,得虧剛才自己答應得痛快,總算沒給德寶丟臉,否則自己這老臉也沒處放哇!本來以為憑勞動掙錢,其實還搭著這麼一段人情呢。老喬領了錢出來,心裏空落落的。他捏著裝錢的信封,心想這下買空調是吹了,不裝空調等於接小逢的事也吹了。本來攢夠了錢,給娘看病花了些,想著有這麼份外快工作,咬牙墊錢先買下也可以。可被人這一辭,再說買空調淑英準不讓,如果硬買了,那就聽她車軲轆話吧,能把活人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