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野性非洲
在我生活的這個江南城市,有許多精致的小園子。潮濕。纖細平整的草,從淺色變為暗綠。一些4月的雨後,樹上極細小的花葉就會掉下來,掉在雨後顏色發黑的街上,暗暗的香。街上也有人穿旗袍,走過去。在這個城市的動物園裏,有一頭獅子,可能是頭母獅,在籠子裏關久了,也不威武,毛色灰黯,但它蹲著或者站著的姿勢仍然提醒著別人:它是一頭獅子。它經常在籠子裏走動,走不了幾步就到頭了,它有時候甩尾巴,有時候猛地回頭,用凶狠冷漠的眼光看人。也有的時候,它會突然昂起頭,發出一聲嚎叫。這頭動物園裏的獅子一叫,我就想到非洲了。有一些情景:紅色的象群,幾頭野牛,遠處淡藍色的奔馬。一隻雌獅用頭蹭著在獵食搏鬥中側身表皮撕傷的雄獅,仿佛在說,你受傷了且感到恥辱,但你仍是我們中的一分子。非洲熱帶的雨季中,大象在洗泥巴澡,非洲獅辛巴在暴雨中失散了同伴,嘴裏發出奇異的聲音。長頸鹿得了一種奇怪的病,表皮潰爛,奇癢無比。而在這塊遼闊的望不到盡頭的神秘大草原上,有一種鳥,這種鳥的天職就是替其他動避免受到傷害的途徑物清除傷口、擠掉膿汁,現在這隻長頸鹿的身上已經布滿了這種鳥。這些鳥嗬,幾十隻的鳥,現在就連它們也快要無能為力了。一隻背負著幾十隻鳥兒的長頸鹿,就這樣在滿眼綠色的5月的非洲大草原上行走。有時候,眼前突然閃過的一點亮光。一次肆無忌憚的奔跑。清潔的暴風雨似的情欲。接觸異類。呼喊。暴力。血腥。甚至於:死亡。我想,我真的熱愛非洲的廣褻溫柔:一頭厚皮斑駁的大象回頭時的眼神,它的眼淚。我也真的狂喜於非洲大陸的冷酷殘忍:一點一點地把一頭水牛的脖子咬斷,#它的皮,肢解——冷酷是因為它要遵循一種更為巨大的規則。唯有冷酷,大自然才能包容一切。而潮濕的南方,其實就像印度豹身上的一個花紋。腐朽的,內斂的,在下沉的姿態中隱含了無窮的張力。其實,它們是相通的。我一直以為:真正的寫作者必有其獸類的一麵。在空中飛翔的時候,寫作者伸展異類的一雙翅膀:一隻通向神,另一隻通向獸。它們平衡,滑翔,舞動。在它們平衡、滑翔、舞動的過程中,空氣隨之波動,實現著與現時、現地、現世的分隔。所以說,隻有在文字裏,手裏提著一盞燈走在大觀園裏的賈寶玉、一隻背負了幾十隻鳥兒為它療傷的非洲大草原上的長頸鹿才能互為貫通、融為一體(就如同神與獸的一體,善與惡的一體〉。在這樣的一體中,年代、是非、久遠統統退人背景,有一些更為重要、更為本質的東西終於凸現而出。199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