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珍珠與手藝人
對林舟的這本當代作家訪談錄(《生命的擺渡》〕,我忽然產生出想說幾句的願望,其實非常簡單的來源於一次閑聊。在回憶對作家們進行訪談的經曆時,林舟說了這樣一句話:有時候,忽然之間,談話進人了一個空白地帶。一切都停頓了下來。在那種瞬間,我幾乎真的產生了懷疑——那些平滑、直達而又幽深的言語氛圍是否還能再度返回?林舟的這句話,無疑非常坦率地表達出了人類所麵臨的困境:實現交流是困難的。尤其對於小說家而言,對話是一種危險程度很高的形式。如果說,小說是一種與苦難有著密切聯係的藝術,它直陳人在曆史、社會以及自我的抗爭過程中所遭受的種種內心疼痛,那麼,這種痛感在小說家的文本構述中有時是隱蔽的,而訪談這種形式,則把一些作家有意要隱藏的真相從虛構的幕後拉到了前台。這樣的一種過程,首先對於訪談者本身提出了相當高的要求:高度的提綱契領式的理性,統領全盤的氣度,寬厚的理解力與包容心(這些常常會使訪談者接近於催眠與心理醫生的功用〉,更重要的是,我認為仍然需要熱情,是那種積澱過的、不那麼寬泛然而具有密度的熱情。另外,則是加倍的敏銳度與洞察力。所有的這些,統統得以累加,並且附之以勤奮工作的毅力與忍耐心,附之以不可多求的愉悅交流的可能性,才有可能產生今天出現在我們麵前的這二十餘萬字的訪談。我們更需要看到的是:即便是它得以誕生的今天,它仍然有著淡泊、隱忍然而堅實的麵目。無須解釋,其實這與它的來源一脈相承由此我們可以看到,一切來自於根源處的事物,在我們身處的這個現世中采取的是怎樣的姿態。另外,林舟的那句話還讓我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首先,我覺得那句話裏麵真正的意思是兩個字:障礙。他闡述的其實是一個麵臨障礙的過程,那個空白的瞬間也正是生命體與障礙互相對質的瞬間。回過頭來看看這書的題目:生命的擺渡。在茫茫塵世裏為什麼要擺渡?因為有水,水的這麵是此岸,對麵則是彼岸。而對於此岸與彼岸來說,水就是障礙,擺渡也就是對於障礙的超越,是渡過。如果說,寫作便是與不可言說之物(生命本身經常會麵臨的障礙)進行對質的話,那麼,這樣的訪談形式與真正的寫作本身是有著極為相似的命運的,記得就在林舟對葉兆言的訪談中,葉兆言說過:小說就像珍珠一樣,珍珠是什麼呢?不就是蚌的體內一點毛病、痛苦磨呀磨的磨出來的嗎!而作為訪談者的林舟,則來了個反其道而行之,他讓大家再來看一看:一粒珍珠究竟是怎樣完成的。他要告訴大家一個殘酷然而絕對的真理:牡蠣要製造一顆完美的珍珠,確實需要一些物料,需要一顆砂粒或一塊小東西,以便圍繞著它形成珍珠。沒有那樣一個堅硬的核心,就可能長出一團不成形狀的東西。這道理或許還能換一個例子進行解釋:當一名初學者受了點傷或是叫苦叫累時,工人、農民會安慰他道:是手藝進到你體內了。這種種的過程,歸根結底,其實都是與障礙對質,然後理解它、進入它、包容它,直到最終超越它的過程,然而,這一切的起源全都極為簡單:障礙,和它麵臨,與它對質。或許現在,我們可以懂得林舟的這本《生命的擺渡》其真正的價值,並且可以知道,當我們以純粹敏感的心靈進人它的世界,從中得到的真正的愉悅究竟是什麼?那便是在與人生障礙對質的過程中,從碰撞碎裂的縫隙裏噴湧而出的光明。199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