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6(2 / 3)

達誌在心裏做的計劃被媒婆景四奶的到來衝得歪七扭八。景四奶是在達誌與雲緯相見的三天後晃著兩隻纏得像芥菜疙瘩一樣的小腳踏進尚家院子的。景四奶一進院就高腔大嗓地叫:“達誌,你過來!四奶問你,你們這一家三口三個男人在一塊過日子難不難?”達誌有些發窘地點點頭。四奶接下來就叫:“難了為啥就不找四奶我去?你年紀大了,續不續弦不打緊了;可立世還年輕著哩,你這個當爹的為啥就不操心再給他說個媳婦?如今可是民國了,總不能讓立世像你一樣打光棍到老吧?”達誌被景四奶的這番責怪弄得有些臉紅了,他忽然為自己這幾天隻想雲緯而覺著了羞愧。是的,是該想法子給立世再續房媳婦,這樣也好讓立世盡快從對容容的哀思中脫出身來,這對立世的身子健康對昌盛的成長都有好處。罷,先給立世續房媳婦,待把兒媳娶來再說去接雲緯的事。“四奶,我也一直在思謀這事,你有沒有見到適合咱立世的人?”

“我今兒個來就是要告訴你一個喜信!可你總不能就讓我站在這院子裏說吧?連個椅子也不給我搬?!”景四奶邊抗議著邊扭動小腳徑直朝屋裏走,達誌急忙上前扶她坐下。

“流花街西頭賣洋貨的郭老大你知道吧?上回老日們飛機扔炸彈,把洋貨鋪子全炸了,把郭老大兩口和兒子都炸死了,獨獨留下個剛過門不久的媳婦尤芽。那尤芽長得也是靈靈秀秀粉嘟嚕嚕,她娘家媽托我再給她找個人家,我想她配咱立世可不是正好?”

“隻是人家願咱立世麼?咱可是有個昌盛,她願做後娘嗎?”

“這個我已經問過她了,那尤芽知道咱尚家也見過立世,她說她願意跟立世過,說立世今後要想讓她生兒女,她就再生;要不想讓她再生,她就把昌盛當親生兒子養活大。”

達誌聽罷心中有些高興。立世要能續上這樣一個女人倒是不錯。於是就急忙去織房裏喊來了立世,未料立世聽四奶說完竟冷了臉一口回絕:“我不想再娶女人!”達誌怕四奶生氣,急忙訓他:“你四奶也是關心你,你該——”

景四奶倒沒生氣,笑著對立世揮揮手說:“不願就罷了,你還去忙活吧。”待立世出門後,四奶才又開口:“也難怪,立世沒見過那尤芽,他心裏又一直裝著容容,現在一下子就讓他應允是有點急了。我有個法子,你先以雇女工的名義讓尤芽來家住一段日子,叫她幫助你們做飯、洗衣、擦機器,也給立世和尤芽一個接近建立情義的機會。尤芽來時我再給她做點交待,讓她主動去接觸立世,兩個年輕男女總在一起,保準能水到渠成。那時候咱們再張羅定婚、成親的事。這樣辦,也合乎眼下興起來的新規矩,叫啥子自由去愛。”

“自由戀愛。”達誌糾正道。他覺得這法子倒也值得一試,就便自己也可以看看她是不是個過日子的人。尚家可不能娶一個花錢如流水樣的媳婦。遂點了頭,和景四奶說好兩天後讓尤芽來尚吉利“做工”……

說話一向飽含水分的景四奶在介紹尤芽時破天荒地來了一次實在,尤芽的確是個不錯的女人。尚達誌頭一眼看見尤芽就覺得了幾分滿意。這尤芽論長相雖不能和容容相比,但也屬於那種讓人看著順眼的漂亮閨女。從外貌上幾乎看不出她曾結過婚,要不是四奶預先介紹過她的身世,把她說成一個未出門的姑娘也完全可以相信。而且勤快,啥樣活都願去幹,她來的當天,做飯、洗衣、掃地,包括擦拭織機和動力機,樣樣就搶著去做。達誌感覺出的缺點是她話多,嘴閑不住。坐下吃一頓飯就能說好多話,一會問昌盛飯燙不燙嘴,一會問達誌嫌不嫌菜裏放的鹽多,一會給立世說吃飯慢一點的好處,一會又給昌盛解釋為啥要多吃蘿卜……往日尚家三口人吃飯時的那種安靜被她弄得無影無蹤。達誌在心裏說服自己不要太看重這個缺點,人嘛,誰沒有個短處呢?話多不是啥大毛病,最多不過是日後愛嘮叨點罷了。

對尤芽的到來,立世一開始根本沒多想什麼,他一向隻操心著機器的運轉和綢緞的織造,其他的事都交由爹去管。他完全把尤芽看成是爹又雇的一個兼做家務的女工,他留意到的隻是她的勤快,覺得爹挑女工的眼力還行。

尤芽一定是記住了景四奶在她來尚家之前所做的叮囑,所以來後便異常主動地和立世接近。立世中午、晚上在織房檢修機器時,尤芽總要端一杯溫開水送去;立世的衣服上稍沾一點油汙,尤芽總要催他脫下洗洗;立世要出門時,尤芽早把他要帶的衣物包好遞到了他的手上。一個小夥不可能對一個女人的細心照拂一直無動於衷,立世不知不覺間對尤芽產生了好感。當尤芽有時詢問絲綢的織造知識時,不愛說話的立世也願意開口詳細地為她講解一番。有一天,雅嫻送來了一筐紅棗,立世特意拿了一把讓昌盛給正在廚房忙活的尤芽送去嚐嚐。達誌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兒子和尤芽在感情上的悄然靠近,讓一絲高興默默地滋潤著自己的心:也許要不了多久,這個破碎了的家庭就要先是接納尤芽爾後迎來雲緯兩個女人。

一個細雨輕敲屋瓦的晚飯後,達誌見兒子坐在鍋灶前的矮凳上和正在刷洗鍋碗的尤芽語調輕鬆地說話,便拉了昌盛去東院的卓遠家串門,想給兒子和尤芽留一個單獨相處的機會。他舉著紙傘拉著昌盛向院門走時,瞥見院門口掛著的風燈正把光亮在那個刻有形圖案的石頭上來回塗抹,遂不由停步注目去看。那一霎,石頭上鐫刻的那個圖案再一次讓他覺得它其實就是這南陽城裏縱橫相連的街道的縮影,而且他分明看到,流花街上的尤芽正在不緊不慢沿一條橫道向近處走來……

那天晚上達誌在卓遠家聊到很晚才回家。回來時昌盛已經在達誌的懷裏睡熟了,雨也已完全停止,達誌抱著昌盛邊走邊習慣性地輕聲念叨著:盛盛不怕,爺爺抱盛盛回家睡覺。心中卻在猜想,立世和尤芽今晚該把話都說明了吧?他敲門時是立世來開門的,那陣子尤芽平時睡的小屋已經沒有了燈光,達誌裝作隨意地問:尤芽已經睡了?他希望用此引兒子說一點關於尤芽的話,最好是關於續娶尤芽的請求,那樣定婚的事情就可以很快進行了。他今晚在同卓遠閑聊時已經說到了希望立世再娶的事,開通的卓遠已經表示了讚同。障礙大都已經消除,剩下的隻是立世的態度。但立世的話卻大出他的意外,立世悶騰騰地說:“尤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