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老黑的病絲毫未見減輕……
老黑是在一個陰雲猖狂的早晨咽氣的。當霞光萬道的東天被陰雲肆意塗抹成一片灰暗時,老黑平靜地閉上了他那雙單眼皮的不大而和善的眼睛。其時,他正赤身躺在雲緯的懷裏。
後半夜裏,這兩天一直沉入昏睡的老黑忽然睜眼對守坐在床頭打盹的雲緯說:“我剛剛在夢中看見一個穿黑衣的人向我招手,說你們看的這一場戲散了,出去吧。我估摸我這是要被拉走了,有兩樁事想跟你說一說。”雲緯搖搖頭:“有啥事你隻管交待,但夢裏的事咋能去信?”老黑卻隻順了自己的思路說:“第一樁事,我死後你見了尚達誌,告訴他我從來沒虧待過他的兒子。”“尚達誌的兒子,誰?”雲緯一聽這話,滯留的睡意一下子被嚇得飛走。老黑吃力地一笑,說:“我啥都知道。”雲緯本能地掩飾:“啥,你知道啥?你說的是昏話吧?”老黑緩緩抓起雲緯的一隻手捏了捏:“我臉黑,可心不傻,我算過承達出生的時間;你當初去達誌家時,我曾悄悄跟在你的後邊,我啥都看得明白,我也懂承達這名字的意思。”血湧到了雲緯的臉上,她根本沒想到她一直小心對老黑保存的秘密對方竟然早知道,她起初還想再作辯解,後來想到對一個離死期很近的人繼續撒謊有些太殘忍,也就掐死了這個念頭。
“我說出這樁事並不是要責怪你,隻是想讓你轉告達誌知道,我對他的兒子問心無愧。”
雲緯嘴張了張,卻一時找不出該說的話。這一霎,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個下午,老黑領著承達去村裏借東西,達誌剛好來訪,後來承達一個人跑進屋,她見狀急忙催達誌走,隨後她在屋後看見老黑雙手抱頭蹲在一棵棗樹下邊,當時他說他是打個盹,其實他是在避開三人相見的場麵,天嗬,他心裏也苦……
“我這輩子有和你在一塊的這段日子,是真活得值了。”老黑的聲音在逐漸弱下去,“你給我的好處,我隻有下輩子再報答。”
雲緯無話,隻一手輕撫著老黑的頭,她擔心她一說話眼中的淚就會流下來。
“我死後,你就帶著承達早點到達誌那邊吧,”老黑的聲音越來越低,“第二樁事,我聽人說,男人臨死時光身子躺在老婆懷裏咽氣,下輩子托生成男人就不會單身過日子,你能不能讓我光身子睡你懷裏,你害怕我在你懷裏咽氣嗎?”
“不,不害怕……”雲緯急忙搖頭,像是為了證明自己說的是真的,她急忙脫了褲子鑽進老黑的被窩,橫抱起老黑那瘦得像一段枯木樣的赤裸的身子。隨後又解開上衣,讓老黑像孩子一樣地把頭靠在她的胸口。
老黑的臉上漾出一絲滿足的笑意,這股笑意一直留在他的兩個嘴角,直到天亮後闔上了眼睛。
老黑咽氣後雲緯並沒有驚慌,仍如原樣抱著他,直到他的身子漸漸變涼,她才把他放回被窩,自己開始穿衣服。自己穿完,她方喊過承達。承達哭了,就在承達的哭聲裏,雲緯動手給老黑穿上了預先備好的老衣。
隨後雲緯開始借錢籌備葬禮,自然她最先想到了去找達誌,可一想達誌家也剛剛埋葬了容容,就作罷了。
第三天的黃昏時分,老黑的靈柩平安入土。送葬的人在漸起的晚風中相繼離去,承達和母親也點燃了最後一捆火紙。在焚後的紙錢灰燼四下飄飛的時候,一隊挎槍的人向墓地走來。母子倆先是一怔,隨後看清了是承銀和他的遊擊隊員。承銀在墳前站定,先是說了一句:“爹,我回來晚了,鞭炮紙錢都沒帶。”隨後揚起手中的駁殼槍,朝天打了三響,震耳的槍聲驚得那些紙錢的灰燼像麻雀一樣地向高空中亂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