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3
雲緯在那個秋雨淅瀝的下午回想老黑染病的經過,認定老黑得病是吃了過量的蝗蟲油所致。用蝗蟲榨油是今年才有的新事情。入秋以後,西峽、內鄉境突起蝗災,蝗蟲飛則蔽日,落則蓋地,所過之處,莊稼、樹葉、草梗全被吃光。這場災害不斷東移,抵達南陽城西一帶鄉村時雖已是強弩之末,但蝗蟲的數量仍多得驚人。被蝗蟲吃掉莊稼的農人們無奈中憤而去吃蝗蟲,人們把蝗蟲用火一烤或放在鍋中用鹽水一焯,爾後咯吱咯吱地吃進肚裏,既泄了一份憤恨也耐了饑。南陽縣人於錦江由人們吃蝗蟲想到母蝗蟲肚裏黃澄澄的油脂,頓時起了用蝗蟲榨製食油的念頭。他遂做試驗,最後竟至成功,用四斤蝗蟲可榨一斤油,油渣還可肥田。這消息傳到百裏奚村老黑耳朵裏時很令他歡喜。蝗蟲極需撲滅,芝麻油、花生油、豆油、棉油又都難買起,如今能榨出食用蝗蟲油可真是一舉兩得。他於是和承達一起去自家的地裏捕捉蝗蟲,沒有兩天工夫,就捉了半麻袋,背到於錦江的蝗蟲油坊裏榨了六斤多油。老黑留下二斤給油坊主人以抵工費,剩餘的用壇子提了回來。
那天晚飯時老黑親自動手用蝗蟲油炸野菜餅子,決心讓全家人痛痛快快吃個飽。——因為災害連連也因為打遊擊的承銀不時要回來拿點錢用還因為上邊催要的捐稅太重,全家人許久沒有吃過油炸的東西了。可餅子炸出之後,雲緯隻吃了一口就急忙搖頭說我吃不了這個味,改吃了午飯時剩下的野菜窩頭。承達一開始時還吃得挺香,到吃第二個餅時卻忽然哇的一聲嘔開了,把吃進去的又吐了出來。老黑問咋著回事,承達說我猛然想起榨油時並沒把蝗蟲肚裏的屎取出來,這油裏肯定有不少蝗蟲屎!老黑笑了,老黑說看來你娘倆沒有享福的命,蝗蟲是吃莊稼長大的,肚裏的屎也髒不到哪裏去,吃時不要亂想,隻管香香地嚼了咽進去就是。
接下來老黑開始大吃。平日裏吃飯,老黑總是先讓雲緯、承達吃飽,最後剩多少自己吃多少,很少放開肚子,今天晚上他破了例,心想反正這油來得也容易。
老黑吃得連打飽嗝心滿意足。未料後半夜他先是開始拉稀後是開始嘔吐,到天亮時竟已拉了十幾次吐了七八回。雲緯見狀急忙去請郎中,郎中來看了後一邊開藥一邊說:別人吃了蝗蟲油並沒這種反應,是不是你們逮的蝗蟲有問題。有氣無力的老黑搖著頭說:“都是一樣的蝗蟲。”
老黑的吐和瀉是第二天傍晚時分止住的。但年齡已高平日身體並不好的他怎經得起如此一場折騰?從此他開始臥床,而且生出了一個不停打嗝的毛病,又過了一段日子,他說他覺著肚裏有個疙瘩,雲緯請來郎中一摸,也點頭說是個疙瘩。從此老黑越發消瘦起來。
雲緯對老黑雖然說不上有愛情,但這些年來相依為命過日子,依戀之情是有的。她寧肯借錢也堅持為老黑治病,在生活上盡心盡意照顧他,生著法子為他做點好吃的。老黑知道自己的家底,估摸著家裏不多的一點積蓄早被自己抖摟光了。不能再這樣拖累下去,不然,自己蹬腿之後,他們母子該要賣房賣地了。我老黑生時沒給他們母子倆留下像樣的家產,死時可不能再留一堆債務。老黑這樣想罷,就對雲緯說自己不想再吃藥了,雲緯哪能應允,隻管又買了藥,可把藥煎好後,老黑執意不喝,隻說這湯藥喝夠了,想停停。
村裏人對老黑的病日漸見重有多種說法,有說他可能原本肚裏就有病,蝗蟲油隻是這病發作的誘因;有說他捉的蝗蟲是悶死之後才送去油坊的,榨出的油可能已經變質;還有的說,八成是老黑去榨油時恰好讓蝗蟲仙子撞見,一怒之下降了罪於他,給蝗蟲仙子燒燒香興許還有救。雲緯聽了後一種說法後,為了去去心病,還特意去當初老黑和承達捕捉蝗蟲的地裏,燒了香,焚了紙,叩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