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去了,她肥大的臀部也會被床沿卡住。
就在學林滿頭塵灰和蛛網,試圖從床底下鑽出來的時候,母親拿起了電話機。她說,你敢偷敢搶,你就坐牢去吧!你別動,我打110,我叫警察來,我讓警察來收拾4爾!
學林於是趕緊鑽出來,他飛步去搶母親手上的話筒。他顫抖著說,姆媽,你不要這樣嘛!你不要這樣嘛!
他們像兩隻爭搶一塊肉骨頭的狗,扭成了一團。學林聽到,母親手指關節被他辦出了咯咯的聲響。但她緊抓著話筒,就是不鬆手。她突然把一口唾沫吐到了他的臉上,她的唾沫又腥又臭。
他們搶奪著,終於把電話線頭扯斷了。電話線一斷,母親就大喊起來,救命啊!殺人啦!救命啊!殺人啦!
聽到母親這麼喊,學林慌了,他連忙出手,死死地捂住母親的嘴巴。母親拚命地掙紮著,低沉地喊著,底下的雙腳還一陣亂踢。母親腳小,沒想到力氣還不小呢。學林被母親踢在腿上,痛徹人骨。他覺得自己的腿就像石裔一樣,要一塊一塊地粉碎了。他感到非常絕望。學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隻能拚命地捂住母親的嘴巴,盼望她能夠安靜下來。學林腦袋裏一片空白,他眼前的房屋好像正在搖晃。
突然,母親一口咬住了學林的手指頭。學林因這突然的疼痛而跳了起來,他自己也不知道哪來的一股子狠勁,將母親的喉嚨掐住了。他的手越卡越緊,他聽到有一種很怪的聲音,從母親的喉嚨裏發出來。
墮落是什麼字眼
李潔非
人性論者們愛用兩個字眼,一個是“純潔”,一個是“墮落”。他們經常用這兩個詞,幹脆利落地完成對於人的
描繪一不僅如此,有時甚而指向更廣闊的範囡,例如社會
現象。然而現在,荊歌先生通過長篇小說《愛你有多深》,對這些人士沉穗地說了一聲:且慢。
據說荊歌撞長寫小情欲,這次大抵又是如此?不過,像我這樣讀作品不夠勤奮因之無從對某一作家創作道出全局性描述的人,讀完《愛你有多深》反而有自己另一番感
受一我是說,這部作品實際上並不是以寫小情欲的熟稔
吸引了我,而是它對底層人和底層生活的細致入微的刻畫。
自文學納入市場概念以來,敘事趣向大為傾斜於城市時尚性的主題,如富裕階級生活場景、欲望化的都市傳奇、時髦青年的另類情緒和體驗等。此種選擇性,蓋屈從於購買力之故也;依市場的原理,握有最旺購買力之社會人群,自然主宰了文學的內容及趣味,而購買力居弱勢的人群,隻好
失去文學的眷顧一在從前,他們在文學中享受的份額,是
由意識形態的文藝政策規定所分配的,但是,現在意識形態權威業已讓位於市場原理。
對此,若我們隻用“供需關係”的市場眼光來看,當
不合,作罷,可窮蹇窘苦的現實卻是他怎麼也躲不開的了,
即便肚飽這人生最低要求直到他念師範時亦不曾妥善地解決。畢北後當了中學教師,張學林終於有一份收入,雖然要盡量節省以便供妹妹買血,但吃不飽的曆史總算結束了。可倒黴的事情偏與之糾纏不休,未久張學林以生活作風問題被誣,從此丟掉公職。以後一直在社會上掙紮著謀生,賣盜版磁帶、做廚師、開大排檔;進過拘留所、當過味徒甚至做了一個半老女人的“鴨子”。他愛過兩個女人;趙春華和馬紅,前者一再傷害他,後者卻被他一再傷害,但他其實是真的愛著馬紅的,隻因馬紅做過小姐而他自己在生活長期磨損後心理有種種的不健康,令這種愛無法像“正常人”之間表現為幸福。命運的最後一擊,是叫年紀輕輕的馬紅罹患絕症。遠在異鄉的馬紅惟一的願望是死前與父母見上一麵,張學林窮途末路、家破隻欠人亡,他搞著完全迷亂的心智來到養母家索要錢款,此時,他一生悲劇的本質強有力地爆發了出來。養子、養母之間關於那隻藏錢的鋁質飯盒的爭奪,點燃彼此潛意識中埋伏已久的恩仇,最後,“一種很古檉的聲音,從母親的喉嚨裏發出來”……
見財起心!弒母!多麼可怖的人性墮落的證據,人性論者們讀了這故事決計要按接不住的。他們以為,一個人再怎麼壞,都不可以超越道德底線的。所謂道德底線,當然就是“靈魂”,就是“良知”了,它跟飲食男女一樣,是人與生俱來的內在本質,弗學而能,即便未受過像樣的教育也會由內心自然地致知,否則豬狗不如豈不聞“虎毒不食子”?獸類都不做的事,人怎麼做得出?這個張學林,也是受過教育的人,可看看他做的事:販盜版磁帶、緒博、跟女人胡搞,直到為了區區一點錢將對他有活命之恩的養母掐死了!這樣一個人,隻能說靈魂出了大問題,隻能說道德淪喪、天良泯亡,一言以蔽之:墮落!
人性論是深入人心的。從很早的時候起,中國的或外國的哲人智者便紛紛替“人”預設理念,比如古希臘哲學家就特別著迷於去發覺哪些特性是“人”專有而動物身上所不見,孔聖孟聖思維雖不這麼抽象卻從倫理層次討論了“人”的教化問題。熏陶既久,所以今天人人胸中都裝著若幹“人”和“非人”的條條框框,凡事多照此做出反應,這是事實,當然社會的維係亦多以賴之。可與此同時,動輒以人乂非人的理念反彈所遇之事,又造成多少簡單化判斷甚或遮蔽了人生、社會的真相,往往就此失察。比如張學林,人性論者就很可以用“喪失天良”將其輕鬆地一語擊倒,讓他獨自承擔反人類的罪孽,而不費心想一想他從生下來直到弒母過的是怎樣一種生活。
一旦當我們注目於他的生活的實際內容,默溫這一直嚐試著頑強生存下來的人在世上艱難地邁出的每一步,體會他從肚腹到情感幾十年所處的極度匱乏與饑渴的境況,我們就要發現,根本沒有什麼“墮落”之類的事發生。墮落是為“好人”們預備的,設若一個人生而便在泥灃中掙紮,隻希望活下去或者活得不至於太慘,他哪裏有什麼資格體驗一把“墮落”的感受呢?
張學林讓我們明白:在現實的空間裏,很多人的生存處在距靈魂問題很遠的前方,也就是說,這些人的生存,遠遠不具備可以憂慮“墮落”的條件(也許應該稱榮幸)。他們的父母生下他們卻無力養活,他們會為一盤炒年糕出賣別人視為等同生命的“尊嚴”,他們四壁蕭然的家中偏偏還攤上需大筆花錢的重病患者,他們終生與花前月下的愛情無緣,總算有個老婆丈夫卻馬上要失去……不要以為張學林的故事有什麼奇特過分之處,在底層社會,他這番遭際不如說很平常,甚至還算得上一個頗有回旋餘地的例子。不過我也說了,荊歌的角度並不是一種批判的角度,“典型化”的角
度,張學林沒有被賦予抽象的意義,被當成某種生活的“代表”。張學林相當個色,這正是這人物有意思的地方,也是讓人們記住他的地方。這次荊歌寫《愛你有多深》,似乎是引我們離開光怪陸離的所在,拐彎抹角去一條破巷,然後悄悄指著站在那裏的一個人,讓我們打量他,聽他的一些
瑣事一我們由此知道這個人的存在,如此而已。重要的
是,荊歌若不領我們前去,很多人多半不會費神想到去那裏走一走,更無從曉得張學林乃何許人也,以及他以怎樣一種活法跟我們同處在一塊天空底下(亦即活著對於他的概念)這是讀者的收益。至於荊歌,他有他的滿足,比如說:在把自己成功地跟那些律欲濫情的城市呻吟者區分開之後,還找到某種越出傳統寫實派道德理想主義窠臼之外的語感。我認為,在寫完張學林以後,他所掌振和可以運用的筆墨又進一步豐富了。這是任何想把文學做妤的人都切切實
實期待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