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老家就出現在學林的麵前。
他已經很久沒到這兒來了，這座老石橋堍的老屋，在遠遠的路飣光下，顯得更為破敗了。由於老石橋的身上，那些從石縫裏長出來的植物異常蓬勃，因此橋顯得很有些臃腫。與顧中的古橋相比，他家的老屋，仿佛一個老年人，身體正在日漸縮小。隨著學林的走近，躲藏在老屋門外的一隻黑猶，箭一樣射了出去。
學林推了推門，門居然是開著的。但屋子裏暗暗的，沒開燈，也見不到人。姆媽！姆媽！學林叫了兩聲。母親沒有應聲，卻幽靈一樣出現了。她讓他吃了一驚。她開了燈，走近學林，他才看清她。她的鼻梁裏，又捏得紫紫的，他知道她頭痛的老毛病又犯了。
母親一臉嚴肅。當然，更確切些說，她表情冷漠，仿佛她沒有看到學林似的。或者說，她根本沒覺得有一個人來到了她的麵前。學林對她巴結地笑笑。他的嘴咧得很大，他自己都聞到他嘴裏散發出的口臭了。但是母親根本不看他。她隻是皺了皺眉頭。他看到，她鼻梁裏那道紫色，像姐蝴一
樣扭了扭。
姆媽，我幫你敲敲背吧！學林怯估地說。
母親在老藤椅裏一屁股坐下，說，我腰不疼背不酸，我不要你、敲背。
學林又說，姆媽，你今天馬桶倒了嗎？我去倒馬桶
吧！
母親說，你是不是神經搭錯了？夜裏倒什麼馬桶？濕馬桶坐得上去呀？你要是實在想倒馬桶，你明天早上來吧，早一點，四點多鍾過來，倒〒淨了，晾在外頭，天亮以後就能用了。
學林的樣子並不像是要答應明天一早過來倒馬桶，他吞吞吐吐地說，姆媽……
你到底有什麼事？母親打斷他說，你不要姆媽姆媽地叫我，我知道你不是來給我敲背的，也不是來替我倒馬桶的，你的鬼心思，你就是不說，我也知道！
學林悄悄地移動了一下身子，清了清嗓子，他向母親竭力誇大馬紅的病情，他說，姆媽，馬紅大概是不行了，她說不定都活不過這個月呢！
母親捏了幾下眉心，慢吞吞地說，你來，就是告訴我這些嗎？馬紅是誰？她要死還是要活，跟我有什麼關係？學林上前一步，說，姆媽……
母親站了起來，老藤椅嘎嗔地一陣響。她像是突然來了精神，嗓音提高了幾倍。她說，我一直就反對你跟她結婚的，你看看，你當初不聽我的，現在怎麼樣？現在她就成了個無底洞了！你有錢，你闊氣，那你就往這洞裏扔錢吧，你扔多少錢下去，都是不見水花兒的！
學林說，馬紅真的快死了，臨死前，她想見見她的爸爸媽媽。我想呢，給他們寄些路費過去，讓他們盡快來一趟。
母親嘖嘖道，真好，真好，天底下真有你這麼好的女婿！好啊，你要他們來，就讓他們來好了，你開直升汔機去接他們都行，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學林說，姆媽，我沒錢了，我真的沒錢了，所有的錢都交給醫院了。姆媽，你、能借一點錢給我嗎？我實在是沒有其他辦法，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
母親說，張學林，我老實對你講，我沒錢。我哪來的錢？我的錢，都用來把你們幾個養大，你妹妹死了之後，我好不容易還清了債，我哪裏還有錢？我又不是開銀行的。當然，說我一分錢都沒有，那也不是事實。我還有點退休工資的。但我那一點點錢，還不夠為你弟弟討老婆呢！你弟弟也是三十幾的人了，他要是再不討老婆，我們家不就斷子絕孫了嗎？你要是能拿出點錢來，支援你弟弟，動算你還是有點兒良心的。
學林說，可是，馬紅病成這樣子，她快要死了！
母親說，死了老婆你怕什麼？你有本事，不會再討一個嗎？
母親很不耐煩地轉身向裏屋走去。學林呆呆地站在外間，他看著母親寬闊的背影，他發現她的臀部很大，簡直是碩大。他覺得她走路的樣子很像是一隻肥碩的鴨子。嘎、嘎，他聽到不知從什麼地方傳出兩聲隱約的鴨叫。他站在空蕩蕩的外間，很認真地看蓍母親的背影。他覺得這個背影有點陌生。因為在他的記憶中，母親並不是一個胖子。但是，現在她臀部寬闊，則是實實在在的，確鑿無疑。
母親已經進了裏屋。但她很快又返身出來，她很利索地一伸手，就把外間的電燈給關了。別在這浪費我的電！她這麼嘀咕了一句，就把門砰地關上了。
現在學林一個人站在黑暗裏了。他被突至的黑暗包圍了。他覺得黑暗像一條扔到他頭上來的潮濕的被子，一下子
學林說，姆媽你不要這麼說，我也沒對你不好呀！
母親猛地開了門，燈光一下子湧進了外間。學林覺得穿了睡衣褲叉著腰的母親看上去是那麼炫目。你還說得出這樣的話！母親說，你討了老婆就忘了娘！你結婚之後，還記得我這個當娘的嗎？你什麼時候過來陪陪我了？什麼時候幫我換過煤氣罐了？你連地都沒有幫我掃過一片啊！還說要給我敲背，還說要替我倒馬桶，你真是X嘴講得好聽！天一下雨，這屋子怎麼漏，你又不是不知道，可你擔心過我淹死了沒有嗎？我要是死在這裏，被蛆吃光啃光，你都不會知道的！
學林說，我是回來得不多，但我是餐館裏事情忙。再說，有弟弟在家，我是放心的。
母親說，你還好意思說忙著開餐館，你開餐館賺的錢呢？有沒有想到孝敬孝敬我？我不要你的錢，我沒這個福氣，我就是餓死，窮死，也不要你的錢。我就當沒有你這個兒子好了！隻要你不來向我要錢，不來煩我，就謝天謝地了！我沒有錢，你快走快走！
學林不走，他繞過母親的身體，進了她的房間。他哀求道，姆媽，你真的要救我這一個急，不管我多麼錯，總是你的兒子呀！我現在走投無路，一點兒辦法繼有了，可以借到錢的地方，我都去借過了，所有的錢都交給醫院還不夠，醫院還在催我交錢。為了馬紅，為了讓她見上父母親最後一麵，你就借我一點吧，讓我馬上給他們寄過去。
母親過來推學林，說，你走！我沒錢！說沒錢就是沒錢。你不要進來，你不要纏我，你快給我出去，我不要見到你這個人！
她推不動學林。她由於用力過猛，自己反而摔倒了。她5巴大的屁股跌坐在地板上，發出了很沉悶的響。學林乘機溜到她床邊，他低下頭，屁股高高地通起來，他的頭一下子
就鑽進床底下去了。他的樣子很像是一隻將頭埋進沙土罜的鴕鳥。
你要幹什麼？！跌坐在地板上的母親喊道。
等她爬起來，學林整個人都差不多鑽進了床底上了。
你不要動它！你不能動它！她喊道。
而這時候，學林終於在床底下找到了那隻皮鞋盒。學林知道，母親總是喜歡將錢藏在皮鞋盒裏。那時候，學林還在上4哮，有次家裏發生了這樣的事，幾隻老鼠把母親床底下的皮鞋盒啃破了，它們還將幾張鈔票咬出了缺口。母親發現後，幾乎是號啕大哭。她用最惡毒的語言罵老鼠，罵老鼠的母親和它們的祖祖輩輩。後來，她就將錢放在一隻鋁質飯盒裏，然後再將飯盒放進皮鞋盒。母親的理論是，再好的門鎖，也防不住喻。而要保證不讓4潘得逞，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錢藏好。藏在4喻做夢也想不到的地方，這就是最好的門鎖她說。
學林的手，已經接觸到那隻紙質皮鞋盒了。他動了動它，他能感覺到，它裏麵是套了一隻鋁質飯盒的。他正想伸出另一隻支撐著身體的手去打開盒蓋，母親卻拖住了他的腳。她用力把他的腳一拉，皮鞋盒脫手了。他努力要再往床底下鑽，她在外頭又一拉。這回她把他的兩隻鞋子拉了下
你給我放下！母親的聲音歇斯底裏了。因為，她知道已經無法將學林拉出來了，他的雙腳也已經縮進了床底下。當她聽到床底下傳來當啷一聲時，她知道鋁飯盒的蓋子已經被學林打開了。她於是哇啦哇啦大叫起來。
但是大叫也沒能讓學林從床底下鑽出來。他得手了嗎？他拿到錢了嗎？那他為什麼還不鑽出來呢？他不出來，就不怕母親鑽進去抓他嗎？他一定是覺得，母親那麼寬闊的身體，是無論如何也鑽不到床底下去的。即使她的上半身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