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林抬起手，在院門上叩了幾下。篤、篤、篤。火車停下來了，院子裏突然變得寂然無聲。
不一會兒就聽到了趙春華的聲音，她說，別理他，是居委會的，別理他！
火車又開動了。節奏較之剛才更強烈，汽笛的長嘯，要讓整個世界都因此震顫起來。
學林感到頭暈得更厲害了，他實在站不動了。他於是靠著院門坐了下來。他感到了地麵的冰涼。夜涼如水。隻有那列強勁的火車，在冰涼的夜裏吭哧吭哧，一路狂奔。
學林飄飄地走進家門，鞋也沒脫，就倒在床上睡了。
馬紅看上去有點氣瘋了，她走到他身邊吼了起來，她的吼聲之響，令她自己懸到吃驚。學林嚇得跳了起來，他從床上滾到了地下。他到了地匕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對4紅說，你發瘋啦？馬紅說，你才發瘋呢！你就是個瘋子！
學林爬起來，說，我要睡覺！
馬紅說，我偏不讓你睡！
學林說，你不讓我睡，我就到外頭去睡！
但馬紅攔住了他，她將自己的身子襠在門口，她說，我不讓你走，我死也不讓你走！
學林說，你不讓我走，又不讓我睡，你到底想要我怎麼樣？
馬紅說，你都發過誓不賭了，但你還賭。你已經把家裏的錢都輸掉了，下一步你就會把我賣掉了！你不是瘋子是什麼？你要不是瘋子，是我已經被你逼瘋了！
學林揉了揉眼睛，說，你讓不讓開？
馬紅說，我就是不讓，你、要打我嗎？你打死我算了！學林就飛起一腳，踢中了馬紅的肚皮。馬紅當場就慘叫一聲，倒在了地上。他於是從她的身體上跨過去，跌跑撞地飄進了屋外漆黑的夜裏。
等學林被找回來，馬紅已經躺在腫瘤醫院住院部的病床上了。她臉色灰白，目光黯淡。她見了他，也不理他。她甚至把眼睛閉了起來。他在她邊上坐下來，他小心翼翼地坐著，一副無所適從的樣子。後來鄰床的病人對他說，你去找找醫生吧！你還不知道你太太是什麼病呢，是不是？你去問問醫生吧！
其實學林隻要動腦子想一想，就會明白馬紅得了什麼病。她為什麼會住進腫瘤醫院呢？他在蘇醫生的辦公室裏，終於得到了答案。蘇醫生說，馬紅的骨盆腔裏，發現了一個很大的腫塊。蘇醫生說，已經做了兩次B超了，
其實不做這些檢查，也能確定腫瘤是存在的，用手都能明敁摸出來。蘇醫生說，現在無法弄清楚的是，腫瘤究竟適良性還是惡性。如果這個月中瘤隻是在骨盆腔裏孤立地出現的，那麼良性的可能就比較大。如果是從乳房那移過來的，事情就比較麻煩了。蘇醫生告訴學林，手術摘除，呂前是惟一有效的治療方法。他指出，這個手術難度很大，因為腫瘤大，他擔心它在馬紅的骨盆腔裏，與膀胱、子宮、卵巢什麼的都粘連在一起了。如果那樣的話，就要將子宮卵巢一齊割除。“影響生育嗎？”學林很奇怪地問了這麼一句。蘇醫生說，那是肯定的，不能生育了。但是，我們現在考慮的不是她還能不能生育的問題，而是要努力挽救她的生命。如果粘連得厲害，與腹壁雛在一起的話，麻煩就大了！
學林逢人就說這樣的話，他說，他恨不得斬掉自己的一隻腳那隻將馬紅踢倒的腳。他說，馬紅的肚子裏有這麼一個瘤，我卻還要給她來上一腳，我真不是人啊！我和郾靈那天去腫瘤醫院看望馬紅，他也這麼對我們說。我就安慰他說，你不要內疚了，內疚也沒有用，再說，從某種意義上講，你這一腳還是踢出了一點積極意義的，要不是你這一腳，馬紅的腫瘤還不會被發現，就不會治療得那麼及時。
馬紅的手術方案終於定下來了。蘇醫生說，不管是什麼性質的腫瘤，馬紅都必須進行化療。他說，在摘除腫瘤之前，就要對腫瘤周邊地區進行一次化療，這樣，如果是惡性的，那麼就可以大大減少以後轉移的可能。蘇醫生讓學林多準備一些錢，他說，動這個手術，費用可能會很高。
學林於是就四處借錢。他還特意來了一趟我們學校，向我借了三千塊去。為此我妻子酈靈很有些不高興，她斷言，這三千塊錢，肯定是收不冋來的。說是借，她說，其實就是送給他了！我說，就算是送給馬紅吧，她麼可憐。我這麼說，酈靈更不高興了，她說，在你們男人眼裏，是不是
雞比良家婦女更有吸引力？我責怪郵靈，我覺得她不該這麼說話。我說，馬紅是嗚嗎？郾靈肯定她當過雞。我說，即使她做過，何她早就從了良！再說，我認為，馬紅落到今天這樣的地步，隻要有點兒同情心的人，都是會盡其所能幫助她的。酈靈說，你到大街上試試，讓人家為4紅捐點兒款，看看到底有幾個是有同情心的！
學林滿世界轉了一圈，四處籌集資金。他回到醫院，推門進病房，卻看到了這樣的情景：蘇醫生坐在馬紅的病床上，而馬紅則躺在他的懷裏，正在抽泣。學林推門進去，他們居然都沒有發現。因此他可以繼續看到他們十分親昵的動作。蘇醫生的手，在馬紅的頭上、身上撫摸著。他還為她抹去眼淚，他的手在她的臉頰上摩挲著，而她，則緊抱住蘇醫生的腿。
他們終於發現了學林。他們當然都很尷尬。三個人在病房裏，長時間地不說話，馬紅也不再哭，病房裏安靜極了，空氣十分沉悶。最後還是蘇醫生打破了沉默，他對學林說，手術安有險明天，由劉醫生主刀。今天你們先做些必要的準備工作，一會兒護士會來灌腸。他問學林，錢拿來了嗎？
學林說，蘇醫生，為什麼不是你為馬紅開刀呢？
蘇醫生不吱聲。
學林不知道自己的眼淚是什麼時候下來的，他突然跪在蘇醫生麵前，摘下眼鏡掩麵痛哭了。他就這樣哭著，哭了多久，自己也不知道。反正等他的手從臉上拿下來時，發現蘇醫生和馬紅也都在流淚。
學林拉住蘇醫生的衣袖，說，蘇醫生，為什麼你不親自為她開刀？你不是說一定要治好她的病嗎？你不管她了嗎？你不是很喜歡她嗎？你真的喜歡她嗎？你為什麼不管她了？你不是真的喜歡她！
蘇醫生把學林從地上拉起來，說，我是不忍心啊，我怕自己到時候會手抖。
學林說，蘇醫生，我相信你，你不要怕，你不要尹抖，你一定要親自為馬紅開刀，你一定要治好她。蘇醫生，我求求你了，你一定能把馬紅治好的。你要是處的爯歡馮紅，你就答應我。我知道你喜歡馬紅，你治好了她，你願意跟她怎麼樣，我都……
學林說著，把蘇醫生的雙腿抱住了。你放開，蘇醫生說。但學林就是不鬆手。你放開我，蘇醫生說，你瘋了！學林卻越抱越緊，他像是要把蘇醫生的腿勒斷。你放開！蘇醫生這回是叫了起來。
就不放！就不放！學林耍賴道。他咬緊牙關，脖子裏青筋凸起，像是他的脖子正被人卡住了似的。
馬紅突然一口咬住了學林的手臂，學林痛得叫了起來。他於是鬆了手。蘇醫生趁機逃脫了。不過學林又一伸手，拖住了他的白大褂。大家都聽到嗤啦一聲響，蘇醫生的白大褂破了。與此同時，學林倒在了社，他聽到自己的頭在地麵上發出了沉悶的一響。他躺在走廊的地麵上，一動都不動。
他的眼鏡也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了。一切都變得模糊了，隻聽到人們無比嘈雜的聲音。他幹脆閉上了眼睛。
他昏過去了嗎？他怎麼一動都不動呢？他死了嗎？快過去看看！
嘈雜的聲音，在學林聽起來有點兒可笑。
這時候他感到一個柔軟的身體撲了上來。他聽到了妻子馬紅的哭聲。馬紅撲在他的身上，她哭得是樣傷心。他突然覺得，自己是死了，已經是一個死人了，馬紅正在撫屍痛哭。他感到了一陣前所未有的平靜，內心十分寬慰，他認為死的感覺真是挺好。他好像能看到，自己的臉上浮現了笑容。
馬紅哭了一陣，對學林耳語說，你不要死啊，你不能死啊，要死也得等我死了你再死啊！你快醒醒！你醒醒！你去給我爸爸媽媽打個電話吧，讓他們來接我回去吧！
最後馬紅的手術還是由劉醫生主刀。手術做得很長，從早上時進手術室，直到下午一時才出來。在馬紅動手術的這段時間裏，學林一直守在手術室外。他一直站在那裏，後來實在站不動了，發現自己的腿部的靜脈曲張變得很厲害了，他就蹲下來。但他蹲了一會兒，就發現蹲著原來比站著更累的。他想，他是沒有蹲的基本功的，不像黃土高坡上出來的人，他們從小就喜歡蹲著，蹲慣了，一蹲半天是一點允問題都沒有的。
他就這樣在手術室外，站站，蹲蹲。他聽不到手術室裏的一點兒動靜，他不知道馬紅在裏麵究竟怎麼樣了。早上將馬紅送進手術室的時候，他看到馬紅的眼睛紅了。他就上去握住她的手。與此同時，他覺得自己的鼻子一酸，好像也要落下淚來。這場麵，很有點像是生離死別的。因為馬紅躺在推車上，所以他彎下腰，俯下身子，在馬紅耳邊輕聲說，我在外麵等你，你不要怕，不會有事的！馬紅看了他一眼。他發現，她的目光，是非常奇怪的。他在她眼睛裏看出的，是一種非常陌生的光。馬紅就像打量一個陌生人樣看了他一眼，然後馬紅就被推進手術室去了。
馬紅的手術進行了六個小時。其間，蘇醫生走出過手術室一次。他穿了嶄新的白大褂，他從手術室裏麵走出來，就像一個外星人。他走到學林麵前，停了一下，他表情複雜地看了一眼學林。他什麼也沒說，學林也沒說什麼，他也隻是看看蘇醫生。蘇醫生回到手術室門口，將要推門進去的時候，轉過頭對學林說，手術時間會很長，你如果累，就到病
房裏去坐一會兒！學林不響，蘇醫生就推開手術室的門，進
去了。
學林將眼睛貼到手術室的門上，從門縫甩看蘇醫生的背影一直往裏走，走到走廊的盡頭，他一拐彎，就不見丫。
下午一時十二分的時候，馬紅出來了。學林迎上太，他的頭被掛在馬紅上方的血―了一下。他彎下身子，發現馬紅的眼睛緊閉著。她臉白如紙，看七去就像是列了一樣。她怎麼樣？她怎麼樣了？學林問。
把馬紅推出來的護士說，把她送回病房裏休息吧！直到躺回到病床上，馬紅的眼睛都沒有睜開過一下。學林想，她也許麻醉還沒過，還在昏睡呢。他看她的嘴唇，也是一點兒血色都沒有。她的身體，像是在白色床單下消失了。
馬紅！後來學林試探地叫了一聲。
馬紅還是閉著眼，但她突然開口說話了，她說，讓我爸爸媽媽來接我回去！學林將耳朵湊近她的嘴，結果他聽她說了一遍：讓我爸爸媽媽來接我回去！
在醫生辦公室裏，蘇醫生對學林說，這次手術是我和劉醫生一起做的，她是盆腔手術的專家。劉醫生，你把手術
情況向他談談吧！
劉醫生點點頭，說，病人的腫瘤，已經在盆腔裏糜爛了，腹壁、淋巴都已經被侵犯了。她的病恐怕已經很難治好了！
學林看看劉醫生，又看看蘇醫生，然後慢慢地向辦公室外走去。走到門口，他又回頭，問劉醫生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劉醫生麵頭，說，也隻是拖拖口子的。
學林說，能拖多久呢？劉醫生說，這就不好說了，長則半年，要是短的話，一兩個月。
蘇醫生說，盡量拖吧。不過，馬紅會很痛苦！
學林又給蘇醫生下跪，他說，蘇醫生，我求求你了，一定要救救馬紅啊！你不是喜歡馬紅嗎？你是真的喜歡她嗎？你說過一定要治好她的病的！
蘇醫生說，去把她的父母親接過來吧！於是大步走
了。
學林緊跑幾步，追上了蘇醫生，說，蘇醫生，你真的喜歡她嗎？
蘇醫生甩掉學林的手，說，快去把她的父母接過來
吧！
學林說，蘇醫生，我……
蘇醫生說，你什麼也不要說了，馬紅的日子不多了，回天無力啊！蘇醫生的眼睛紅了，他說，去把馬紅的父母親接來吧！
馬紅蘇醒之後，她不說別的，隻對學林重複說一句話，.她說，叫我爸爸媽媽來，接我回去。
學林說，馬紅，你喝點水吧，你會好起來的！
馬紅說，叫我爸爸媽媽來，接我回去！
學林說，馬紅，你今天精神好多了。想吃些什麼嗎？我燒點魚湯給你喝，好嗎？
馬紅說，叫我爸爸媽媽來，接我回去！
鄰床的病人就對學林說，你該給她爸爸媽媽打個電話，讓他們來一趟的。她這麼想見爸爸媽媽，你就叫他們馬找。
馬紅說，叫我爸爸媽媽來，接我回去！
學林說，馬紅，我去打電話，叫他們來看你，好嗎？
馬紅點點頭。
但是學林知道，馬紅的父母沒有路費，就是打電話叫他們來，他們也來不了。除非把路費給他們寄去。學林決定
寄路費去。學林給馬紅村子裏的村長家打電話，他告訴村長，馬紅病了，她很想見見爸爸媽媽，是不是請氏去叫一聲。村長說，女娃子嬌氣，生了什麼病，非要見爹娘？學林說，村長，求求你了，去叫一聲馬紅的爸爸來聽電話。村長說，女娃子撤艮重嗎？學林撕艮重。村長說，死了嗎？學林說沒有。村長說，到底是什麼病嗎？學林說，謝謝你了，村長，你去叫馬紅的爸爸來！
過了半天，來接電話的是馬紅的母親。她聽說馬紅病了，就先哭了。學林這邊說，媽，馬紅想見你們，你們來一趟吧！那邊還是哭。村長搶過電話，說，你那邊那麼遠，他們沒有路費，哪裏能夠來哦？學林說，路費我馬上寄過來，村長，我就寄到您家，麻煩您了！您一收到錢，就讓他們馬找！
學林放下電話，卻感到一片茫然。他身上幾乎連一分錢都沒有了，拿什麼寄給馬紅的父母呢？
一聽到馬紅說“叫我爸爸媽媽來，接我回去”，學林就惶恐不安。他站起來，走到病房夕峽。他長長地歎了幾口氣，重新回到病房裏，又聽到馬紅在說，叫我爸爸媽媽來，接我回去！
美代子不在樓花餐廳，一個小姐對學林說，張師傅，你若有急事要找她，你就打她的手機。學林說，我沒什麼事，隻是來看看。小姐說，張師傅坐，喝杯茶吧！學林說，茶不喝了，我還有事呢。小姐說，張師傅，你要找老板，就打她的手機！學林說，我不找老板，我找她幹什麼！他說
著，就走出了櫻花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