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滿上酒杯,也給自己倒了大半杯啤酒。
學林看著她的臉,發現她的頭發因汁濕時沾在額頭上。他很想伸出手去替她抿一抿頭發,他從前就經常這樣做。他覺得這個動作既長輩,又溫馨,他喜歡這個動作。他喜歡把她的頭發攏到一邊,然後看她飽滿光潔的前額充分地顯露出來。就是在這個漂亮的額頭上,他曾印下多少個吻啊。要是他現在再伸出手去,替她損一抿額發,在她光鮮的額上印上一個吻,她會怎麼樣呢?
“你炒得一手好螺柳啊!”學林沒有動,最後隻說出這麼一句話來。
趙春華的酒杯,與學林碰了碰,她一仰頭,就把酒幹了。她的嘴角,還留著啤酒的泡沫。她好像能看到自己的嘴角,看到了泡沫,她自嘲似的笑笑,說,還不是跟你學的!學林說,你炒得比我還要好吃!你的醬放得沒我重,但一樣的番。我的醬重,醬重了,就有點黏,有點糊。
真的嗎?趙春華的眉飛舞起來,她說,那就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學林點點頭,說,是,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
趙春華嘻嘻地笑了起來,看得出來,她很開心。
張老師,你為什麼要剃一;頭呢?嘻喀?
她終於問到這個問題了!學林從她的眼裏,看出了一絲狡黯。他看出來了,她其實是在問,張老師,看你這個光頭,像是從號子裏出來的,你什麼時候又進去過了呢?
學林覺得自己突然從一種溫柔的境界裏跌了出來,他前所未有地感覺到了自己目前慘痛的處境。夜色越來越濃了,夜有唯則顯得越來越火熱。學林怪怪地笑了笑,沒有回答趙春華,他隻是看著她的眼睛,說,生意不錯吧?
趙春華眼裏那絲狡黠的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水
汪汪的淚光。她說,我命苦哇,張老師不知道嗎,我男人死了,一分錢也沒給我留下,家裏的錢,全都讓他看病蔚沒了,到頭來,還是~1死。誰願意做排梢?晝夜顛倒,張老師你也知道,我是吃不消的。但是生活所逼呀,我要不借了錢來做這個排檔,我不就得活活讓自己餓死嗎!
聽她這麼說,學林心裏覺得有些舒暢,他居然很惡毒地想,那你為什麼不去做雞呢!
來了兩個客人,其中一個光頭。他的光頭,看上去比學林的可要好看多了,圓而光亮,這才是具有審美價值的光頭。學林的光頭,在這樣的光頭麵前,確實是應該感到自慚形穢的。趙春華起身去招呼客人,學林又埋下頭來吃蜾蝴。他能感覺到,那個光頭,以非常優越的眼光將學林的光頭打量了一番。等他們坐下來,學林盤子裏的螺解,又空了。
老板娘,結賬!學林吃飽了,喝足了,扯過一截衛生紙,擦了一下嘴,然後去口袋裏掏錢。趙春華走過來,說,你要走了嗎?你別走,好不好?你再陪我一兒行不行呢?
學林說,我還有事呢!
趙春華的眼裏又是淚光盈盈了。她說,不走,好嗎?等這兩個客人吃完,我就收攤,我們好好聊聊,你不肯陪我說說話嗎?
學林被她的眼淚和她哀怨而嬌柔的聲調打動了。他決定留下來陪她。他取過她的圍裙,係在自己腰間,他熟練地炒起菜來。他給客人炒了醬爆螺解。光頭客人給他敬煙,稱他為“老板”。學林說,我不是老板。光頭客人說,你這個老板是真人不露相,我自打生下來,還是頭一回吃到這麼好
吃的炒螺獅呢!
學林說,喜歡吃你以後就多來!
客人說,我們一定會多來。隻怕以後來也吃不到你親手為我們炒的媒獅!
學林說,隻要你們喜歡吃,我就專門過來給你們炒。
光頭客人站了起來,過來拉住學林的手臂,說,你這個老板手藝好,人也好!來來來,過來一起喝一杯!
學林說,我已經喝過了,喝多了!
客人說,瞧不起我們了吧?你才喝了一瓶啤酒,就說多了?要是看得起我們弟兄,就坐下來喝一杯!
趙春華搶過學林手上的鍋鏟,說,你就喝一杯吧,盛情難卻的。
趙春華忙前忙後地炒菜,學林和兩個客人越喝越投機,他們喝著酒,罵著警察。好像罵瞀察是他們最好的一道下酒菜似的。酒一直喝到半夜,把趙春華攤位上幣整一箱啤酒都喝完了。客人走的時候,學林也站了起來,:個人都存點搖搖晃晃。他們勾肩搭背的,甚至還摟摟抱抱,像是成了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在推著食攤小車回趙春華家的路上,學林吐了兩次。他嘔吐的聲音特別奇怪,像是躲在一口大缸裏學貓叫。這聲音在夜裏被傳得很遠。趙舂華站在他身後,聽他發出這種怪怪的聲音,忍不住笑了。不過,她沒敢笑出聲來,她隻是偷偷縣。
學林第二次吐的時候,感覺胃和腸子都要一起吐出來了。不過,吐完後反倒輕鬆了,覺得特別神淸氣爽了,好像肚子裏的所有汙穢都吐掉了,脫胎換骨了似的。擦擦眼睛,擦擦嘴,啊,夜色是麼清涼!他對趙春華說,夜真好,就
像I樣!
趙春華說,是啊,我真是覺得仿佛回到了從前,那時候,在學校,你教我們寫詩、背詩,我現在還記得好多當年喜歡的詩呢!她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去尋找光明,這是顧城的詩。學林說,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這是北島的詩。趙春華說,根,緊
握在地下;葉,相觸在雲裏,這是舒婷的詩。緊接著,他們兩個齊聲背誦起舒雌《致橡樹》:
我如果愛你一
絕不像攀援的淩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癡情的鳥兒為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長年送來清涼的慰藉;
也不止像險峰
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
甚至曰光。
甚至春雨。
不,這些都還不夠!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雲裏。
每一陣風過,
我們都互相致意,
但沒有人聽懂我們的言語。
你有你的銅枝鐵幹像刀、像劍,
也像戟;
我有我紅碩的花朵
像沉重的歎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仿佛永遠分離,
卻又終身相依。
這才是偉大的愛情,
堅貞就在這裏:
愛一
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
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學林的聲音,聽上去是那樣低沉,但它是深情的,有一種沉陷於回乙中的蒼涼。而趙春華誦著誦著,她的聲音哽咽了。是這首詩再一次打動了她嗎?也許,她更因為回憶而感動。當兩個人終於把全詩背誦完的時候,趙春華差不多已經是泣不成聲了。在她的淚眼中,推著食車的學林的光頭,在路燈下閃出一種很滑稽的光。
進了趙春華的院子,她一下子就把學林緊緊地抱住了。她的動作有些突兀,不僅嚇了學林一跳,也把食車上的鈔鍋給碰了下來。當啷子夜裏仿佛響起一聲響鑼,夜因此顯得更靜更空蕩了。
兩條黑影就這麼糾纏在了一起。他們每個人的嗓子口,都發出一聲哼哼唧唧的聲音,既像是在哭泣,又像是為歡樂而呻吟。對學林來說,這種感覺確實已經久違了。他雖然與馬紅成立了家庭,但是,如漆似膠的性愛,幾乎沒有在他們夫婦中出現過。即使有,也是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雜早已把做愛的感覺忘記了,他遠離那種飛翔的、要死要
活的感覺,確實已經太久太久。現在他懷裏擁著的是他最初乙的愛人,是那個寫詩的學生趙春華。他感到自已的內心,有
一麵水樣的東西在向上騰湧。這股大潮,既使他震顫、飛升,又像是要令他毀滅。他的耳朵,聽到了這股潮響,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感覺到了這潮的湧動。兩個人很快就除左了身上的衣服,兩具肉體交融在一起,彼此能清楚地感覺到對方血脈裏的潮響。學林感到,他的光頭被趙春華的手指摳住了,一種快樂的痛,在他的頭頂生成,並很快由那兒傳遞到身體的每一處。他無法控製地大聲叫了起來。4此同時,他的雙手也把趙春華的頭發揪緊了。他用勁地揪扯她的頭發,幾乎要把她的頭發從她頭皮上扯下來。他聽到她也大聲叫了,他於是手上更用勁了,他拉扯著她的頭發。他要足不緊拉著她,他感覺就要墜入浪穀裏去了。他不能墜落,他要飛升,一直向上飛升。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一種力量鼓舞著,是風,是潮水,它把他撐得滿滿的。他快要炸了,體內的那股大潮,終於要噴湧而出了!
那隻剛才從食車上掉下來的鋁鍋,在他們的腳邊,被他們踢得當當地響。後來有人來敲趙春華的門了,篤篤,篤篤篤,有人嗎?是一老婦人的聲音。他們屏住呼吸,他們彼此緊抱著,靠著牆,不敢出聲。老婦人敲了幾下,問了幾聲,沒有得到回答,便嘀嘀咕咕地走了。是誰?學林問。趙春華的身子再次瘋狂地扭動起來,她說,別理她,是居委會的,別理她!
最後他們癱軟在冰涼的地麵上。趙春華說,啊,我熱壞啦,我身體就像著了火一樣,現在就像躺在冰上,真舒服啊!她傭懶地伸過手來,摩挲著學林的光頭,說,張老師,
你在想什麼呢?
學林的眼光,投向黎明前的天空。躺在趙春華的院子裏,躺在院子冰涼的地上,他看到了星星。星光正在黯淡下去,過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學林說,我好像該回家了。
趙春華撒嬌地抱住了他的光頭,說,不嘛,不要回去
嘛,你要在這兒陪我嘛!
兩個人躺在院子裏,說著話。先是趙春華打了兒個噴嚏,接著學林也“阿嚏”起來。快起來吧,學林坐起身來說,要著涼了!
他們於是移師屋內,赤條條地鑽進被窩啦相擁而睡
了。
在柔軟的床上,柔軟的被窩裏,趙春華從學林的分5抱住他的腰,說,張老師,你還要我嗎?我要和你結婚,你還肯娶我嗎?
學林在家裏狠睡了一個星期。他感冒了,發燒,據說還說胡話。他昏昏沉沉的一周都是在被窩裏度過的。馬紅也不跟他說話,隻是每頓都在他的床頭放一碗粥湯和一碟醬菜。學林想吃了,就喝一點;不吃,涼了,馬紅就悄悄把它拿走。等高燒退了,學林坐起來,感覺自己的身子輕飄飆的。如果窗外吹進來一陣大二點兒的風,他相信,他會紙一樣被風吹走。他喝完了馬紅端來的一碗熱騰騰的粥湯,直喝得頭上冒汗。
屋外的陽光真是炫0,仿佛一支支金色箭簇。學林一走出家門,就真的中了箭似的,他晃了兩晃,差點兒倒下。他站在陽光下,感到自己像是一個空心人。他看看四周的錄色,仿佛都在水中浮動。這一周來,他總是在心裏想著趙春華,是趙春華這個名字支撐著他,否則,他也許會就此一病不起了。現在他又想到了她,默默念叨著她的名字。他邁著有點兒不聽使喚的雙腳,希望立即能夠見到趙春華。為了使步子變得有力些,他突然返身回屋,把鍋裏剩下的粥一臟兒刮進碗裏,幾口就吃下去了。他打了個飽嗝兒,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覺得身體已經差不多康複了,方才紙一樣輕職的感?也沒有了。
你到哪裏去?馬紅追出來,說,你怎麼沒有被火燒死呢!你怎麼生病又活過來了呢!你又要到哪裏去?
學林像是什麼都沒聽到,隻管往外走。
馬紅把他拖住了。她說,你一定要說出來,你到哪裏
去?
學林說,我不到哪裏去。
馬紅說,那你就給我回屋!你一定是又想出去賭錢。我不讓你出去,除非你把我殺了!
學林把馬紅的手甩掉,大步朝前走。馬紅跟上去,他於是小跑起來。她追上他,又拖住他。而他兩次把她的手甩了,更快地跑起來。後來,他知道馬紅沒再跟著他跑,因為他聽到丫他身後馬紅的哭聲。她的哭聲越來越遠了。
他在街上飄然而行。他走得很慢。頭暈使他不得不放慢腳步,並且幾次在路上蹲下來。他鴨子一樣蹲在馬路邊,閉目養神。等他稍事休息,重新站起來的時候,他的頭更暈了,暈得天旋地轉。他因此不得不再次蹲下。這麼磨磨蹭蹭地向前走,太陽也漸漸地西沉了,給城市的街道染上怪譎的胭脂色。整個城市現在看上去,就像是在發著高燒。後來街燈亮起來了,先是種傭懶的亮,好像每一蓋燈的電路都有點接觸不良似的。不過它們越來越亮了,當天邊的胭3旨紅退盡,這些燈亮得嬌媚而淫蕩。
終於走到了那個夜排檔!那真是個火熱的地方,各種菜肴的氣味,、混合著油煙,彌漫了整個天空。嘈雜的聲浪,是由歡樂的人聲,和他們吸食媒蝴的嘖嘖聲,再加上油鍋裏的嗤啦聲,以及鍋鏟敲擊鍋底的當當聲彙聚而成的。學林看到無數的啤酒杯(當然更多的是一次性塑料杯)裏裝滿了啤酒,酒的泡沫極其奢華地向外流溢。他想,如果整個夜排檔是一隻啤酒杯的話,那麼所有的人都是這樣的泡沫,歡樂而轉瞬即逝的泡沫?可是在這片泡沫中,沒有趙春華。他找不
到趙春華。
他又一次感覺到失去了方向。他在這片歡樂喧嘩的海洋裏轉來轉去。他什麼都不吃,卻在這裏不停地轉悠,令人生厭。他遭到了一些白眼。但他並不往心裏去。對於門眼,他視而不見。對一些不滿的譏誚甚至辱罵,他也是充壞不聞。他像泡沫裏浮著的一隻小蟲子,他不屬於泡沫,隻是在泡沫裏打著轉轉。
學林轉夠了,轉累了,他終於決定向趙春華家裏走去。他這隻小昆蟲,撲撲濕漉漉的翅膀,從喧嘩的泡沫裏掙脫出來,向趙春華家裏飛了過去。
他在趙春華的院門外,聽到裏頭傳出趙春華快樂叫喊的聲音。她忘乎所以地叫著,她感官的快樂,隨著這叫喊傳播到院子外頭,讓站在昏暗光線中的學林清楚地感覺到了。夾雜在趙春華叫聲中的,是一男人粗重的喘息。這時候學林聯想到了火車,真的,他想到了火車。男人的喘息,是那蒸汽機推動下車輪沉悶有力的節奏,而趙春華的叫,就是那汽笛的長嘯3他們這趟列車在黃昏的鐵軌上高速奔馳,全然不顧在院門外,站著道旁樹似的學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