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林飯店開張之前,學林和馬紅把喜酒辦了。規模不大,比起那時候我跟酈靈結婚,要簡單多了。除了一些學林的親戚和幾個來往比較密切的鄰居,就是馬紅的幾個小姐妹。當然我和郵靈也在被邀之列。以前學校裏的同事,學林隻請了我一看得出來,在他心裏,還埋藏著對往日學校
的仇恨。在我看來,整個喜宴,是基本缺乏色彩的。參加的人,都是一些老弱病殘者,衣著也是灰蒙蒙的一片。虧得馬紅的兒個小姐妹參加,才令婚宴顯出一些生機來0這幾個穿著性感,化了妝的女孩子,雖然其從事的職業在世人眼裏不夠高尚,但是,我覺得,她們身上真的洋溢著一種美,一種活潑潑的氣息,一種非常直接的女性的意味。她們令這婚宴有了勃勃生氣,有了時尚的氣息。否則,我想這頓喜酒喝上去,一定是從頭至尾都是死氣沉沉的。我真的一點都不歧視這些在色情場所工作的女孩子,我打心眼裏喜歡她們,我甚至覺得與那些正而巴經地坐著,言談舉止都顯得祜澀乏味的人比起來,她們是天真無邪的,是純潔可愛的,她們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她們活得更有色彩和價值。當然,我的這種認識,是我妻子鄄靈所絕對無法接受的。她在學林馬紅的喜宴上,多次(我確切己得是四次)以非常不屑的目光看那些馬紅的姐妹。她們快樂的笑聲傳過來,酈靈就放眼看看她們,她低聲對我說,雞!
學林的母親看上去不太高興,她的臉上始終都沒有笑容。這與她的身份極為不符。應該說,在兒子的婚匕匕母親是應該高興得合不攏嘴的。但是,她一直都板著臉,好傈不是來參加喜宴的,而是因什麼悲傷的事情而與大家坐到了一起。我過去向她老人家敬酒的時候,聽到一位鄰居正在勸她。鄰居說,張師母啊,你要開心點啊,是學林討新娘子啊,你這樣不開心,是不好的!於是在接受我祝福的時候,學林母親的臉上,勉強浮起了一點兒笑。她一笑,臉上堆積起來的皺紋,很讓我吃了一驚。我當時心想,對這位勞動婦女來說,這大半輩子,苦也算是沒有少吃啊!皺紋這東西,雖然是時光劃下的痕跡,但我想,在學林母親的臉上,更多
的是心靈褶皺的反應。
人們在學林的婚宴上議論說,這飯店的菜,燒得可不
太好吃,遠不如學林自己燒得好!但是,有人說,總不見得讓學林來燒紿你吃吧?誰見過新郎自己動手燒菜招待客人的?
在喜宴上,沒有一個馬紅的親戚,這引起了人們的種種議論。馬紅看上去,也就真的有了孤苦伶仃的感覺,笑容裏都似乎流露著淒涼。但我是知道的,馬紅的家在四川一個偏僻的鄉下,而且家裏是窮得難以形容的。如果她父母來參加她的婚禮,那是他們的經濟能力所遠遠不能承受的。治時學林與馬紅商議結婚事宜時,也想過,是不是請一位馬紅家的人來,就算是女方親屬代表吧。結果核算下來,還是決定算了。馬紅隻是在婚前給家裏打了一電話,電話還是打到村長家,麻煩村長去把馬紅父母叫來聽電話的。母親在電話裏泣不成聲,父親的老淚也仿佛通過電話線讓馬紅看到了。馬紅當然也是哭得不成樣子,話都說不淸了,隻是哭。學林在這邊聽到四川那邊村長的聲音了,村長說,說話嘛!不說話也是要付錢的嘛!電話是長途,很責的囉!你們抓緊說話,要哭,也等打好了電話再哭嘛!女娃子在那邊,光聽你們哭,她不也要哭了嗎?但二老還是哭。最後學林抓過電話,叫了對方“爸爸媽媽”,然後簡短表了決心,表示一定會好好對待馬紅的,讓二放心。學林還說,結婚以後,如果有空,他們就爭取回去一趟,去看看二最後祝大家身
體健康,萬事如意!
因為賓客少,所以收到的禮金也微乎其微。原來打算,如果收到份子錢多的話,就用這錢作麵,回一趟娘家去。馬紅十多歲就出來,至今還沒有回去過。千山萬水隔不斷思鄉之情,其實她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回一次家。但是,由於種種原因,她一直沒有回去過。現在嫁作人婦,父母親戚竟然連喜酒都沒能喝上一杯,馬紅的心裏一定很不好受。但是,鈔票點來點去,並不會點得多出來。這點點錢,除了付
幹部,當然更多的,是一些做各色生意的上老板。學林有時候會跟這些朋友約了一起打打牌。而飯店裏,因為另外請了一個廚師,由馬紅管理著,他也就放得下心了。
0子一晃就過去了兩年。這兩年,對學林來說,也許是人生中最平安,也是最順、利的時光。隻不過對馬紅來說,
兩年中,未能回四川老家去一趟,當然是非常遺憾的事。逢到過年,佳節倍思親,當然是有動力下決心回去的。但是,過年也是飯店最忙,生意最好的時候。現在的人都貪圖省力了,過年都不願意在家裏吃年夜飯了。為了一頓飯,忙上好幾天,甚至一個禮拜,現在的人可不幹。他們寧肯多花點錢,到飯店去吃。吃完了,碗都不用洗,就可以回家打麻將的打麻將,看電視的看電視,貪睡的就早點兒睡。因為學林飯店的菜好,價錢也便宜,因此年關將近,老早就有客人來訂年夜飯了。從小年夜就開始了,一直要相上到大年三十。因為是過年,人家也不會過分省錢,因此年夜飯的利潤比起平時來,當然要高好多。學林舍不得放掉這生意,因此就勸馬紅,過年就不回了吧,等過了年,到了飲食的淡季,就爭取回一趟四川。可是過了年,新的一年又開始了,生活又重新進入了一輪回。早上起來忙早點,一直要忙到晚上點過後,才能回家歇息。回四川的事兒,於是又被擱置起來了。直到第二年,又重複去年的所想所思,結果又與去年一樣,一推再推,回四川終究又成了要留待“以後”來完成的一項任務。
兩年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他們結婚兩年來,雖然經營飯店忙忙碌碌的,但是,夫妻生活卻一點兒都不馬虎。每隔一天,學林就要纏著馬紅做那事兒。馬紅對這事,一度確實是有點兒厭倦了。當學林摸住她那隻填充了矽膠的乳房時,她就更感覺到異樣。她也在心裏責怪自己,既然是夫妻,當然就免不了要做這種事的。自己好像變得不太想做
了,所以做,也隻是為了學林,是因為他要做,才勉強做的。自己是不是有點兒不正常?是不是性冷淡了?有時候,
學林做得很起勁,馬紅卻希望他能夠快點彡1結束。馬紅想,
是不是因為自己以前在洗頭房幹過,這種事情見得多了,就沒有感覺了?馬紅有時候躺在學林的身子底下,覺得自己心目中的丈夫,就是一嫖客,她完全不是為了自己而跟他在做這種事。她希望他快點兒做完,買單走人?後來馬紅決定不懷疑自己有什麼問題,她想,也許許多女人都是像她這樣的,對這種事都是沒有多少興趣的,絕對不會像男人麼熱衷。她馬紅即使有問題,也是因為她開過一次刀的緣故。她的右乳房裏挖掉過那麼一大塊肉,填充進去的,隻是一種人工的東西,怎麼會不受影響呢?
結婚兩年了,馬紅的肚皮裏一點兒動靜都沒有,這也是讓她感到非常不安的。馬紅是非常希望自己能懷上學林的孩子,盡快生下一兒子來的。當然,不能生兒子,女兒也是好的。怎麼都得生下一個來才對呀!但肚皮就是不爭氣。有一次,她有了惡心的感覺,她感到欣喜,她想,也許自己是有了!但是,第二天,她的老朋友就來了。她看著馬桶裏的血,感到失望,也為自己昨天的欣喜而感到羞愧。其實她的頭暈,根本與懷孕是沒有關係的。所以頭暈,隻是累了,隻是體質差了。
學林的不快,馬紅也是能夠感覺到了。雖然婚前,他曾信誓旦旦地說,即使她日後不能生孩子,他也會愛她,一直愛到永遠。但是,因為她肚皮的沉寂,他的不快還是讓她明顯感覺到了。他似乎跟她在床上做,也不如以前有激情了。他總不見得認為自己一直是在做無用功,而開始消極怠工了吧?不管怎麼樣,他是心裏很不開心,這一點是完全可以肯定的。他一定很希望當父親,很想有一自己的孩子。雖然婚前他曾說過這樣的豪言壯語,他說,如果她不能生孩
子,那麼他們就領養一個。現在事實真的有些被他當初不幸而言中了,她如果真的不能生,那麼,他會高高興興地去領一個孩子回來養嗎?馬紅心裏清楚,他是一定不會這麼做的。這是學林心裏的一道傷,一個疤,一個解不開的死結啊!他自己就是一個領來的孩子,一個領來的孩子,與養父母的關係,他自己是不是感到像父母親生的孩子一樣,其中種種微妙的感覺,隻有他冷曖自知了。他會毫無心、理負擔地領養一個孩子嗎?他會讓自己的遭遇延續下去嗎?
尤其是發生了後來的事,馬紅更知道了,學林是不可能正確麵對她的不能生育的。那天,婆婆問學林,都兩年了,是不是該有孩子了?學林常不耐煩地對母親說,你管得那麼多幹什麼?你不是不同意我跟馬紅結婚的嗎?現在卻來問這種事!要是我不跟她結婚,哪裏來的孩子?我跟誰去生啊!母親被學林的態度激怒了,她說,她生了嗎?孩子呢?你抱過來給我著看呀!她到今天,肚皮還是像嫜螂一樣瘍,我看她是生不出來吧?我當初就讓你不要跟她結婚,你這不是自討苦吃嗎?學林說,她不能生,我們就去領一個,領了一個回來,不就能生了嗎?學林的母親氣得快瘋了1她說,好哇,你這是在說我呀?你是什麼意思呢?你是在嘲笑我呀?我領你回來,是我做錯了嗎?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了嗎?我老了,你就對我這樣,你要氣死我了。
當夜,老太太竟然吃了一瓶安眠藥。雖然送醫院及時,沒有丟掉性命,但事情卻鬧得沸沸揚揚,好像全城人都知道了學林的故事,知道了學林討了一個不會下蛋的娘子。學林的弟弟學明,還揚言要跟哥哥拚命。人家因此說,看學明那樣子,到底弟兄倆不是同一父母生的,麵一翻轉就不認人了。人們因此還把馬紅以前做雞的事說得有鼻子有眼,說她被一百個男人嫖過,終於弄壞了,再也生不出孩子了。
學林的牌技,不知從哪一天起,變得這樣出神入化。
是他的小學老師朋友首先發現的,他說,坐在牌桌上,看學林的手,那些手指,動作起來,簡直就像章魚一樣,或者就像是柔軟的水草。小學老師說,要不是學林的一根手指僵死丫,要不是他手背上有些青筋,那麼,他的尹看上去,完仝是像一雙女人的手,巧婦的手。小學老師由衷地讚美學林的手,就像是在作文課上講評一篇學生的優秀作文。似他心裏,則已經子丁定主意,以後,再也不跟學林打麻將了。他這樣想是對的,因為他輸給學林的太多了。雖然每天早上他去學林餐館吃麵,學林都是免費的,學林說,算了,不就是一碗麵嗎,都是弟兄,還給什麼錢啊!但小學老師知道,這碗麵的價格,可能是全世界之最。學林贏了他麼多錢,有時候一晚上要超過一千,請他吃一碗麵,不是應該的嗎?小學老師說,我一個當老師的,又沒有外快,隻有這點死工資,我要是再跟他來下去,我離家破人亡就不遠了!因此以後學林他們打電話給他,小學老師總是不接,他老婆總是說,哦,他不在家!有一次,學林在電話裏聽到小學老師的咳嗽聲了,就說,我聽到了,他在家!老師的老婆就說,可是,他,他病了!
幾個牌友中,隻有機關幹部和一個鄉鎮企業家還堅持著。與學林打麻將,他們雖然也都輸,但他們堅信總有一天會風水輪流轉的。機關幹部頗有哲理地說,上帝是永遠不會對某個人特別偏心的。鄉鎮企業家也認為,重要的是保持良好的心態,勝不驕,敗不餒,這樣才能讓自己始終處於良好的競技狀態。他們都覺得,所以輸錢給學林,都是因為這段時期學林的手氣特別旺。一個人運氣旺的時候,就是賭神來,也是拿他沒有辦法的。他們隻有堅持著,挺住,就意味著一切。他們隻有等學林的運氣過去。他們相信,學林的運
氣過去之時,便是他們的運氣到來之日。
漸漸地,機關幹部也有點撐不下去的樣子了。他已經
向鄉鎮企業家借很多次錢了,他寫借條的時候,手也明顯顫抖了。他總是默默地在心裏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二次借錢了,要是再借下去,就對不起老婆孩子了,也對不起黨對自己多年的培養。但是,每一次“最後一次”之後,總還足借。鄉鎮企業家說,我好像不能再借給你了,一來,我擔心你還不出丫,你這種人,在機關裏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宵,你也沒地方去弄錢,你、要是一路輸下去,你拿什麼來還我?你又不能去坐台當三陪,你沒有賺錢的自然資源。二來,我的錢也不多了。我又不是開銀行的,我隻是一家絲廠的頭,我們廠最近效益也不好,我拿什麼來借給你?我這麼大一個廠子,幾十號工人要吃飯,我把廠裏的錢都借給了你,他們吃什麼?機關幹部不服氣地說,你的錢又不都是借給我的,大部分是你輸掉了,你還要吃喝嫖,怎麼能說是被我借空了的呢?
學林覺得他們在牌桌上爭論這些,實在是很無聊的。他說,你們少說廢話,出牌,出牌!
那兩個人就立場一致地說,學林你不要這樣對我們,你差不多要把我們的老婆都贏了去,把我們廠都贏了去,不怕我們跟你拚命啊?
學林抬起頭來,很認真地看了看他的這兩位朋友。他好像從他們眼裏看出了一點逆望,看出了一點兒凶光,他覺得自己的心髒有點兒緊縮。
後來機關幹部退出丫。電話打到他家裏,對他說,三缺一,你快點過來吧!他說,對不起,我真的不能來了,我決定洗手不幹了。鄉鎮企業家說,你不想翻本了?那麼你欠我的錢怎麼辦呢?機關千部說,想翻本也要能翻本才行呀!至於欠你的錢,我一定會想辦法還你的,你放心好了。我要是再跟你們玩下去,我就要受黨紀國法的懲處了。
放下電話,鄉鎮企業家說,這小子恐怕要升了,有信
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