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說雜談
小說與倫理
幼時讀《紅樓夢》,讀到賈政笞撻賈寶玉,賈母和賈政的一段對話,不知為什麼,總是很受感動,眼睛濕潤潤的。按說,賈政和賈母,都不是我喜愛的人物,為什麼他們的對話,竟引起我的同情呢?後來才知道,這是傳統倫理觀念的影響,我雖在幼年,這種觀念已經在頭腦裏生根了。
這是母子之間或父子之間的倫理。《紅樓夢》裏,薛寶釵勸說薛蟠的那一段,也很感動人,這是兄妹之間的倫理。王熙鳳和平兒睡下以後,念道賈璉在路途上的事,寫得也很動人,這是夫妻之間的倫理。讀起來也是動的。
當然,《紅樓夢》中,除了正麵的倫理描寫,也寫了倫理的反麵,寫得也是很生動的。倫理也隨時代變化,我們就不一一說明了。
總之,小說既是寫社會,寫家庭,寫人情,就離不開倫理的描寫。而《紅樓夢》寫得最好,最感人。
前些年,我們的小說,很少寫倫理,因為主要是強調階級性,反對人性論。近年來,可以寫人情、人性了,但在小說中也很少見倫理描寫。特別是少見父子、兄弟、朋友之間的倫理描寫。關於男女的描寫倒是不步,但多偏重性愛,也很難說是中國傳統的夫妻間的倫理。
大概是三十年代中期,我在《文學月報》第五、六期合刊上,讀過一篇小說,題名《福地》,十年代出版社的《現代》封麵,作者徐盈。這篇小說,以保定第二師範革命學潮為題材。後不久,我又在《現代》雜誌上,讀了一篇小說,以國民黨特務在上海秘密突擊捕捉共產黨員為題材,作者金丁。這篇小說的題目,後來忘記了,最近從《現代》編者施蜇存的回憶錄中得知,為《兩種人》。
這兩篇小說,看過已經快半個世紀了,其內容記得很清楚,而且這兩位作者,並不是經常發表小說的。我曾經和個河南的青年同誌談起過,自己也有些奇怪:那一時期,我看的小說,可以說很不少,為什麼大多數都已忘記,惟獨記得這兩篇呢?
前幾個月,在一本文學叢刊上,讀了俄國作家庫普林的兩篇小說。當時,我也對一個青年說:庫普林的小說,叫人讀過以後,能記得人物的每一個行動,每一個細小的情節;人物的住處、陳設,室內的空氣陽光,花草的長勢,人物的飲食、呼吸、喘息,一件件都曆所在目,有條不紊。而我們也常常讀到這樣一種小說,寫得像鬧市一樣看過以後,混沌一團,什麼清楚的印象也沒有。這又是什麼道理呢?
經過分析,我認為:前兩篇小說,我所以長期記得,是因為它所寫的,是那一個時代,為人所最關注的題材,也可以說是時代尖端的題材。也是我最關心的題材,因為它寫到的第二師範和河北大學,和我所上的育德中學,隻隔條馬路。金丁那一篇,則正是丁玲同誌等人被捕以後,文學青年正處在迷惑焦慮之中。當然,這不能叫做題材決定論,還是因為兩位作家的成功的創作。
至於庫普林的小說,能作到這樣,那自然是現實主義的功力,為我們所應當借鑒的。
小說成功不易
我常想,我們國家,曆史文化這樣悠久,書籍文物如此豐富,但是真正好的長篇小說,也就是那四部奇書;短篇小說也就是唐之傳奇,宋之話本,清之聊齋。別的國家,其實也是這樣。大作家總是寥若晨星,占典文學名著,並非接連出現的。
這可能與印刷條件有關。古代文字流傳,先是全憑抄寫,嶽雖能印刷,印數有限,耗費也大。所以文字能否流傳,全憑質量,全憑人們願看不願看,選擇是非常嚴格的。流傳下來的,也是真正的好東西。
五四以來,崇尚白話小說,作者日眾,出版也多。但六七十年間,檢閱一下,真正成功的,一直為群眾喜愛的小說,也是屈指可數的。這當然也可能與出版條件有關。舊社會,出版社為私人經營,他要照顧血本和利潤。每出一本書,他要考慮銷路,選擇有眼光的編者,注意校勘,保證質量。這樣一來·從一方麵說,是限製書籍的出版數量,從另一方麵說,也限製了書的濫出濫印。
藝術生產,乃精神生產·不是工業生產,不能成批成套,一哄而起。刊物辦得多,如果編者無見識而講關係,發表的作品,濫竽覓數者多,就不能提高創作的水平。出書多,如果不嚴加選擇,不作科學評定,隻以數量定成績,定形勢,不過多久,也會看出破綻來的。
當然,金沙多,將來淘出的金子就會多。但如沙和金比例懸殊太大,其結果還是不能定準的。
一九八一年十月十七日晨雨
小說是美育的一種
五四前後,蔡元培極力提倡美育,對小說的美育價值,評價甚高。粱啟超寫過一篇題為《小說與群治之關係》的文章,把小說與政治維新聯係起來,把小說提到更重要的位置。對小說的社會作用,道德教育作用,說得也更明確。
那時,中國正處在力圖改革向上之期,提倡民主和科學,對文學藝術,也提倡要為人生,為民主進步,為改良社會道德貢獻力量。這一時期的小說總的趨勢是很健康的。
小說屬於美學範疇,則作者之用心立意,首先應考慮到這一點。中國古代作者,無論是處於太平盛世,或是亂離之年,他們的吟歌,大抵是為民族,為國家,為群眾的幸福前景著想。用心如此,發為語言文字,無論是歌頌、悲憤、哀怨、悲傷,從內容到形式,都出自美和善的願望。相反,在四人幫禍國時期,他們的禦用文士,所作文章雖貌似衛道,充滿子日詩雲,但從中不會看到一點美好的東西,他們所作的小說,是壞人心術的,敗壞道德的。
言為心聲。心為大眾,其語言雖拙亦美;心為私利,其語言雖巧亦惡。一人發聲,千人所聽,是不容易欺騙得了人的。
自創作繁榮以來,美的小說,固然很多。但不給人以美的感受的,也實存不少。形式上的離奇怪異,常常伴隨淫亂、謀殺、鬥毆、欺詐的內容。有人說這是社會生活的反映,我想,有時也可以說是作者心理狀態的反映。如果說這種作品是現實主義,或是批判現實主義,那真是風馬牛不相及了。沿著真正的現實t義道路從事創作的作家,是不會產牛這種作品的。
小說的體和用
五四以後,中國新的白話小說,在形式上已經和傳統的小說,很不相同,可以說是歐化了的。魯迅小說的榜樣,影響了一代和幾代的作家。這種小說的形式,就好像長江、黃河一樣,一旦發源,就形成了自己的廣大流域。再想改變這種形式,是不可能的,也很少有人再作這種幻想。
當時,為什麼改變得這樣快,這樣猛?有時代的原因。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各個領域,整個社會思潮,都要求改革,打破傳統的桎梏。有人甚至提出了全盤西化的主張。在政治、經濟方麵,這當然是不現實的,行不通的。但在意識形態領域,這種思潮的衝激力量大,並對其他領域,起著主導的作用。白話文學終於革命成功,小說、戲劇、詩歌,獲得了徹底解放,形成了現在的樣子。
如果把這種成功,歸結為全盤歐化,那就完全錯誤了。如果文學也像當時的政治經濟一樣,隻求依賴歐美,醉心形式主義,那它在當時就會夭折,就會失敗了,不會有今天。
這是因為,新的小說,雖在形式上吸收了外國一些東西,這究竟是屬於用的方麵,其本體還是中華民族的現實生活,現實理想。白話文學革命所以能成功,就是因為當時絕大多數的戰士,是現實主義的而不是形式主義的。是社會改革者,不是流連西方光景的庸人。用本民族現實主義的生活內容,駕馭西方的比較靈活多樣的形式,使作品內容的生命力,得到更完美的發揮。
當然,五四以來,也有人單純追求外國時髦的形式,在國內作一些嚐試。但因為與中國現實民族習慣、群眾感情格格不入,他們多是淺嚐輒止,壽命不長,隻留下個輕浮的名兒。
小說的歐風東漸
五四以前,林紓等人以文言翻譯外國小說,使中國讀者眼界大開,並開始影響著中國小說的創作。就在那個時候,翻譯家對外國作品,還足慎重選擇的。他們所翻譯的多是外國古典文學,大作家的代表作品。其內容大都與民族解放、民族文化或社會問題有關,未有單從形式上獵奇好新者。翻譯家首先考慮的,是這篇作品介紹到中國來,對中華民旗,對中國社會有何好處。
魯迅先生及其他進步翻譯家,對這點認識得就更明確丁。他們都是審視中國當前的需要,去選擇要翻譯的東西。想到民族衰弱,帝國主義欺淩,他們翻譯了很多弱小民族的苦難和鬥爭的小說,一直持續到抗日戰爭以前。想到民間疾苦,社會不平,他們翻譯很多民主主義作家,對社會批判的小說,一直到介紹十月革命的小說。介紹這些小說,並非隻看內容,也注意其藝術造詣,多數是現實主義的經典作品。這樣做,是為了提高中國讀者的鑒賞趣味,更重要的是提高中國青年作家的寫作能力。這種工作,魯迅先生一直堅持到他逝世為止。
魯迅一生,翻譯和著力介紹的大都是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的作品。對中國的現實和文學的發展,其意義和作用,自不待言。
其他翻譯家,在這一方麵的功績,我們也應該做充分的估計。
翻譯文學作品,不能與引進生活資料等量齊觀。文學藝術是精神、道德、美學的成品,不能說外國現在時興什麼,暢銷什麼,我們就介紹什麼。首先要考慮的,是我們民族、社會需要什麼作品,什麼作品對它的健康發展有益。這才是翻譯家的崇高職責。
真實的小說和唬人的小說
前天晚卜,偶然的機會,讀了陝西作家李誌君的小說:《焦老旦和熊員外》。讀得很高興,看完以後心裏說:這是一篇真實的小說。
真實的小說,就是能夠真實地傳達出現實生活,或者說是現代生活的情趣的小說。李誌君的小說,寫得生動活躍,語彙三富,文字精練考究。焦老旦這個人物以及小小山村的氣氛,可以說是寫活丁。
我有時想:我們的時代精神,時代前進的腳步聲,不就是存在於這些平凡的人們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之中嗎?他們的心聲,不就是我們時代和社會的心聲嗎?我們還要到哪裏去尋覓新的生活和新的人呢?
文學是反映生活的藝術,如果各個生活角落,各個平凡的、勤勞的、繼承民族固有美德的人,都得到了藝術上的反映,我們的小說創作,不是就可以稱得起很豐富,我們的先進人物、英雄人物,不是也就隨之堅強地樹立起來了嗎?
有的小說,不從認真地去反映現實著想,卻市意很高,要創造出一個時代英雄。這種人物,能得政治風氣之先,能解決當前社會、經濟重大同題。這種英雄人物,不是從生活中提煉,而是從作家頭腦中產生,像上帝創造了人一樣神奇。
回憶幾十年來,這樣的小說,讀過的確是不箅少數了。這種小說,可以稱做唬人的小說。
還有這樣一種邏輯:誰在小說巾創造了這種時代英雄,準好像從此也就有了英雄氣概。哪一位評論家,首先發現或首先吹捧了這篇作品,他本身也就好像沾染上了英雄的味道。
這實在是一種荒誕的誤解。
作家憑頭腦創造出來的人物,總是站不住腳或不能長期站住腳的,不久就倒下了。幾十年例證也不少。評論家好像並不氣餒,他又興致勃勃地去尋覓新的英雄了。這種評論家,可以稱做唬人的評論家。
李誌君的小說,後一半就差一些。這一半成了焦老旦一個人在那裏說理,作批判發言,有些概念化,因此藝術的力量,也就隨之減弱了。
一九八一年十月七日上午
小說的取材
同一天晚上,不知道為什麼,讀書的興致這樣高,又讀完了登在《人民日報》上的鄧友梅的小說:《尋訪畫兒韓》。這是一篇很有趣味的作品,我耐著寒冷一口氣讀完了。
鄧的小說,語占流暢,熟悉掌故,情節緊湊,並有出人意外的驚人之筆。讀完以後,也認真想了:凡小說,材料為基礎,主題為導引。主題之高下,取決於作家的識見。自此以後,小說或成宏偉建築,或雖成建築,而仍是材料雜陳,不得而定也。
這篇小說的大部分著重寫了舊社會、文物行業的奸巧偽詐,寫得很真實生動。我近年附會風雅,也很喜歡看一些有關文物及其經營者的記述文字,但這方麵的知識很足淺薄。讀後感到作者在這方麵是作了充分的調查的。
小說的後麵一部分,是寫解放以後,從事這一行業的變化,和有業人物的不幸遭際的。這一部分約占整個篇幅的三分之一,寫得簡略、一般。
我想作品的主題何在呢?如果重點放在解放以後,我以為社會意義和認識作用會更大一些。作家卻把重點放在了前麵,就使這篇小說成為京華街頭巷尾談論的逸聞軼事,而凡此種種,也可從前人一些筆記小說中得之。這樣做,使人有主題本末倒置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