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四個字,使得同我對話者,突然色變,一句話也不說了。我自己也感到失言,趕快從那裏走出來。在路上,我想,他會以為我是挖苦他吧,他可能不會寫文章吧。但又一想,現在不是有人提倡工農兵寫作嗎,不是有人一個字不認識,也可以每天寫多少首詩,還能寫長篇小說嗎?他要這樣想就好了,我就不會得罪他了。
一轉眼,就到了一九六六年。最初,我常看到這個人到我們院裏來,宣傳革命。不久,我被揪到機關學習,一進大門,就看到他正在張貼一幅從房頂一直拖到地下的,鬥大墨筆字大標語,上麵寫著:
老爺太太們,少爺少奶奶們,把你們手裏的金銀財寶,首飾金條,都獻出來吧!那時我還不知道造反頭頭一說,但就在這天晚上,要開批鬥大會。他是這個會的組織者和領導者。
先把我們關在三樓一間會議室裏,這叫候審。我們垂頭喪氣地坐在那裏,等候不可知的命運。我因為應付今天晚上的災難,穿著一身破爛不堪的棉衣。
他推門進來了。我抬頭一望,簡直認不出來了。他頭戴水獺皮帽,身穿呢麵貂皮大衣,都是嶄新的;他像舞台上出將一洋的站在門口,—手握著門把,威風凜凜地盯了我一眼,露出了一絲微笑。我自覺現在是不能和這些新貴對視的,趕緊低下頭。他仍在望著我,我想他是在打量我這一身狼狽不堪的服裝吧。
出來!他對著我喊,你站排頭!
我們魚貫地走出來,在樓道裏排隊,我是排頭,這是內定了的。別的牛鬼蛇神,還在你推我讓,表示謙虛,不爭名次,結果又被大喝一聲,才站好了。
然後是一個牛鬼蛇神,配備上兩個紅衛兵,把胳膊挾持住,就像舞台上行刑一樣,推搡著跑步進入了會場。然後是百般淩辱。
我認為這是奇恥大辱。當天夜裏,觸電自殺,未遂。
就在這麼一位造反頭頭的勢力範圍裏,我在機關勞動了半年。後來把我送到幹校,我以為可以離開這個人了,結果他也跟去了,是那裏的革委會主任。在幹校一年多,我的災難,可想而知,不再贅述了。
幹校結束,我也就臨近解放了。回到機關,參加了接收新黨員的大會。會場就在批鬥我們的那個禮堂。這個人也是這次突擊入黨竹,他站徉台上,表情好像有點忸怩,聽說,他是一個農民。原在農村入過黨,後來犯了什麼錯誤,被開除了,才跟著哥哥進城來找了個職業。現任因為造反有功,重新入黨。這天,他沒有穿那件嶄新的皮大衣,聽說那是經濟主義的產物。不好再穿了。
芸齋主人曰:金人三緘之戒,餘幼年即讀而識之矣。況你也寫雲雲,乃風馬牛無影響之言,即有所懷恨,如不遇四人幫之煽動。可望消除於無形,不必遭此荼毒也。其不乎之氣,不在語言,而在生活之差異矣!故彼得誌報複之時,必先華袞而斧錢也。古時,西哲有烏托邦之理想,中聖有井田之製定,昔皆不能實行,或不能久行。因不均固引起不斷之紛爭,而絕對平均,則必使天下大亂也,此理屢屢為曆史證明。惜後世英豪,明知而乃履其覆轍也。小民倒黴矣!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十九日晨起改訖
三馬
一九六六年冬天,情形越來越不好,每天我很晚開會回來,老伴一個人坐在燈下等我,先安排著我吃了飯,看到我那茶飯無心,非常頹喪的樣子,總是想安慰安慰我,但又害怕說錯了話,惹我生氣。就吞吞吐吐地說:你得想開一點呀,這不也是運動嗎,你經過的運動還少嗎?總會過去的。你沒見土改嗎,當時也鬧得很凶,我不是也過來了嗎?
我一向稱讚地是個樂天派。鬧日本的時候,一天敵人進了材,全村的人都逃出去了。她正在坐月子,走動不了。一個日本兵進了她的屋,她橫下一條心,死死盯著他。可是日本兵轉身又走了。事後她笑著對我說:日本人很講衛生吧,他大概是聞不了我那屋裏的氣味吧!我家是富農,她經曆了老區的土改,當時拆房、牽牛,她走出走進都不在乎,還對正在拆房的人說:你慢點扔磚呀,等我過去,可別砸著我。到搬她的嫁妝時才哭了。我說:那時,雖然做得也有些過分,但確是一場革命。我在外麵工作,雖然也受一點影響,究竟還是革命幹部呀。
現在,你就不是革命幹部了嗎?她問。
我看很玄了,我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這回好像是要算總帳,目際就是老十部和有文化的人。他們把我們看成是最危險的敵人了。走到哪裏,都有人在跟蹤我,監視我。你…在家裏說話,也要小心,我怕有人也在監視你¨。地下室可能有人在偷聽。
你不要疑神疑鬼吧,哪能有那種事呢?老伴完個小相信,而且有些怪我多疑了。
你快去睡覺吧,我有些不願冉和她談,你看著吧,他們要把老十部全部逼瘋、逼死!這個地方的人,不是響老家的農民,這地方是個碼頭,什麼樣的人都有的,什麼事也幹得出來。
老伴半,障不地地歎了口氣,到裏間睡覺去了。
隨著不斷地抄家,隨著周圍的人,對她的歧視,隨著她出門買糧、買菜受到的打擊,隨著我的處境越來越壞,隨著小斷聽說有人自殺,她也覺得有些不對頭了。她是一個病人,患糖尿病已經近十年,遇上這種事我知道,她也活不長了。
那些所謂造反者,還在不斷逼迫,一步緊似步。一天下午,我正在大樓掃地,來了個人,通知我幾天以內搬家。我回到家來,才知道是勒令馬上搬家。家裏已經亂作一團,晚飯也沒吃。除一名造反者監臨外還派來幾名牛鬼蛇神…幫忙。本來就夠逼命的了,老伴叉出了一件岔子,她因為怕又來抄家,把一些日用的錢,藏在了破爛堆罩,小女兒不知道,把這堆破爛倒出去好容易才找回來。胡亂搬了一些家具、衣物,裝滿一卡車,到了新住處,已經有十一點了。
那是一小間南房,我們進去,有人正在把和西鄰的隔山牆,打開一個大洞。並且,還沒有等我們把東西安置下,就把屋頂上的惟一的小燈泡摘走了,我們來時慌慌張張,並沒有帶燈泡來。
老伴這才傷心了,她在我耳邊問:人家為什麼要在牆上鑿個洞呢?
那是要監視我,不然,你還不相信呢。我說。
把原來三間房子的東西,堆在小間裏,當然放不開。院裏也就堆放了一些,任人偷竊踐踏。
這裏住戶雖說不少,沒人願意理我們,也不敢理。惟獨東鄰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主動地對老伴說:大娘,你剛剛搬來,缺什麼短什麼,就和我說吧!
使得老伴感激落日。
後來,我知道,這個孩子的父親,原來也是我們機關的職工,因為在日本人辦的報館做過事,被定為日本人的特務。這次運動又提起來了,已經不許回家。他有三個兒子,大的叫大馬,二的叫二馬,都因為父親的問題,到了年齡,找不到對象,進了精神病院。這個老三,叫做三馬,看起來,聰明伶俐,一個人在家裏過日子,屋裏院裏弄得井井有條。我的老伴有病,我叉每天早出晚歸,他確實幫過不少忙。
在很長一個時期,我甚至認為他是惟一劉我家沒有故意並懷有同情之心的人了。
後來,我也被管製在大院後樓,不許回家,和他父親住在一處。這個人因為是老問題,造反者的裏麵,又有不少人,是他過去的同事,對他並不注意,而且很寬容,並派他監視我們。他的床鋪放在臨門的地方,每逢我出去,他總是慢慢跟在後麵,從容不迫,意在筆先,駕輕就熟,若無其事。比起那些初學乍練的來,顯得高明老練得多了。他也從不用言語和行動傷害於我,隻是於無形無聲中,表示是受人之命,不得不如此而已。因此,我對他也沒有反感。
當我臨近解放,我的老伴就在附近醫院去世了。我請了兩位老朋友,幫著草草辦了喪事,沒有掉一滴眼淚。雖然她跟著我,過了整整四十年,可以說是恩愛夫妻,並同經曆了千辛萬苦。
不久,我搬回了原來住的地方,告別了那間小屋。有一天,忽然聽人說,三馬因為兩個哥哥回來了,不願和兩個瘋人住在一起,自己偷偷住進了我留下的那一小間空房。被管房的知道了,帶一群人硬逼他出來,他懇求了半天,還是不行,又挨了打,就從口袋裏掏出一瓶敵敵是,當場喝下去死掉丁。聽到這個消息,我的幹枯已久的眼眶,突然充滿了淚水。
芸齋王人日:魯迅先生有言,真正的勇士,能麵對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餘可謂過來人矣,然絕非勇士,乃懦夫之苟且偷生耳。然終於得見國家撥亂反正,四人幫之受審於萬民。痛定思痛,乃悼亡者。終以彼等死於暗無天日,未得共享政治清明之福為恨事,此所以於昏盹之年,仍有芸齋小說之作也。
一九八二年月二日晨起改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