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時期的愛情 第6章(2 / 3)

姓顏色的大學生曾經用她那對粉雕玉琢似的豐膿乳房對著我那張多毛的小醜臉,這個景象給我們倆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猜就是因為在這一刻產生的憐惜之情,她才起了養活我的念頭。其實我根本不用她養活,但這一點無關緊要;實際上我也沒有被她養活過,這一點也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這樣的話已經說了出來。我和她的愛情是什麼樣子的,就由這一句話固定了。

我和X海鷹經曆過一模一樣的事情。六八年秋天,姓顏色的大學生已經走了,我回到學校裏去受軍訓,每天在隊列裏正步走。我們倆都一本正經地走著,所不同的是我陰沉著臉一聲不吭,她卻嘻嘻哈哈笑個不停。我還被叫出隊來,給大家示範正步走,這件事叫我煩得要命,但我不想頂撞教官(當時不叫教官,叫做排長)。順便說一句,我的正步走得好,完全是因為我在體操隊裏練過,和軍訓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當然,教官樂意說這是因為他們訓練得好也沒有關係。各種步法隊形都操練好了以後,就開始思想教育,鬥私批修,憶苦思甜等等。無論大會小會我都是一言不發。假如教官點到我,我就說;下回再發言吧。而X海鷹總是要一本正經地寫個發言稿來念的。後來X海鷹問我為什麼從來不在會上發言,我想了想答道:不想發。事實上,不管在任何場合,隻要在座有三個以上的人,我就盡量不說話。要是隻有兩個人,我就什麼都敢說。這是我一生不可更改的習慣。

把時光推回到我守在自己那座樓裏時,我不知道這座樓很快就要不屬於我,還在妄想把它守到千年萬代。姓顏色的大學生看我時帶上了憐惜的表情,她告訴我說,這座樓我們最後還是要交出去的,但是我不相信。而且我還認為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當時我隻有十五歲多一點,還不大知道什麼是女人,但是有了很多偏見。

深秋時節我在樓頂上走動時,看到晨霧日深。過去每年這個時節校園裏都有好多煙,這是因為工人會把楊樹葉掃到一處,放火燒掉。楊樹葉子著火時,味道別提有多麼苦了。那一年沒有掃樹葉,它們就被風收到角落裏堆積起來,沽上了露水之後開始腐爛,發出一種清新的味道,非常好聞。假如這個校園裏總在打仗的話,樓與樓之間很快就會長滿一人深的荒草,校園裏的人也會越來越少(當時校園裏的人已經很少,都嚇跑了),野貓卻會越來越多。最後總會有一天狼也會跑到這裏來追逐野兔子。在我看來,這比擠滿了人,貼滿了大字報要好。姓顏色的大學生知道了這些就說:王二,你真瘋!

因為最後還是失掉了我據守的樓房,六八年我回到學校軍訓時,感覺自己經受了挫折,像個俘虜兵。所以當教官喊道:“排頭兵,出列!”時,我就乖乖走出來。姓顏色的大學生感到自己受了挫折時,就不停地嘔吐,好像懷了孕。而X海鷹從來就沒受過什麼挫折。

再把時光推回到六八年春天,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呆在河岸上時。那時候有些從雲隙裏透下來的光斑在田野上移動,我對她說:我們打了敗仗。要是在古代,大夥就要一起去做奴隸。像你這樣漂亮的姑娘會被鐵鏈鎖住,栓在大象上,走在隊伍的前麵。她說是嗎,漂亮的臉上毫無表情。後來又說,別說這些了。這時候荒蕪的河岸上一片灰蒙蒙,小樹的枝頭正努力發出綠芽來。T。S艾略持說:四月是殘酷的季節。他說得對。

2

我和我老婆到意大利去玩時,坐在火車上穿過亞乎寧半島,看到那些崎嶇不平的山地上種著橄欖樹,那些樹都老得不得了,樹皮像燒焦的廢塑料。我樂意相信這些樹從古羅馬活到了現在,雖然那些樹邊上就是年輕的柑橘樹,還有現代化的噴灌設備在給柑橘樹上水。後來我們又到龐貝古城去參觀,看到城裏的牆上古人留下的字跡“選勇士張三當保民官!”“李四是膽小鬼,別選他!”等等,就覺得收到了公元前的信息。那個時候每個人都是戰土,每座房子都是工事,不管什麼官,都是軍事首領。這片廢墟永遠是吵吵鬧鬧的,隻可惜在那些廢墟裏什麼味道也聞不到。據我所知,世界上各種東西裏,就數氣味最暫時了,既不可能留下廢墟,也不會留下化石。假如龐貝古城裏出現了公元前的氣味,那些雕像和在火山灰裏澆鑄出的古人的模型就會一齊借屍還魂,跳起來爭吵,甚至大打出手。我想象他們的氣味應當是一種火辣辣的蕭殺之氣,就像火燒場的氣味,或者生石灰的味道。一個不安定的時代就該充滿這種味道,而不該像我後來供職的豆腐廠一樣,像個大糞場。

走在皮墟上,總是能感到一種浪漫氣氛。小時候我也浪漫過。在那座樓裏據守時,我在樓頂上建了一個工作間,那裏有鉗工的工作台、砂輪機、台鑽等等搬得進來的東西(當然都是從校工廠裏偷出來的),我覺得憑這些工具,還能造出更精良的器械,外麵的人水遠攻不進來。我們可以永遠在校園裏械鬥,都打著毛主席的紅衛兵的旗號;就像中古的騎士們一樣,雖然效忠於同一個國王,卻可以互相廝殺。這樣光榮屬於國王,有趣屬於我們。除此之外,我還希望全世界的武鬥隊伍都來攻打我們,試試我們的防守能力。這樣的想法太天真,這說明我看了太多的不該看的書。姓顏色的大學生比我大得多,知道我很天真(她說,我們的生活不是這麼安排的),就懷著一種悲天憫人的心情愛上了我。等到校園裏動了槍,工宣隊解放軍衝了進來,把武鬥隊伍統統解散,我就水遠失去了這份天真。

我天真的時候想過,我們應該享受一個光榮的失敗。就像在波斯塵土飛揚的街道和羅馬街頭被陽光灼熱的石板上發生過的那樣,姓顏色的大學生應該穿上白色的輕紗,被鍍金的鎖鏈反鎖雙手,走在凱旋的隊伍前麵,而我則手捧著金盤踞在後麵,盤裏盛著勝利者的戰利品。在這片刻的光榮之後,她就被拉到神廟裏,慘遭殺戮,作為獻神的祭品,而我被釘在十字架上,到死方休。如果是這樣,對剛剛發生的戰爭就有了交待。而一場戰爭既然打了起來,就該有個交待。但是事實不是這樣的。事實上交戰的雙方,都被送到鄉下教小學,或者送去做豆腐。沒有人向我們交待剛才為什麼要打仗,現在為什麼要做豆腐。更沒人來評判一下剛才誰打贏了。我做的投石機後來就消失在廢料堆裏,不再有人提起。我們根本就不是戰士,而是小孩子手裏的泥人——一忽兒被擺到桌麵上排列成陣,形成一個戰爭場麵;一忽兒又被小手一揮,缺胳膊少腿地跌回玩具箱裏。但是我們成為別人手裏的泥人卻不是自己的責任。找還沒有出世,就已經成了泥人。這種事實使我深受傷害。

假如事實未使我受到傷害,我會心甘情願地死在酷熱的陽光下,忍受被釘的劇痛,姓顏色的大學生被反縛著雙手,也會必甘情願地把血管喂給祭司手裏的尖刀,然後四肢渙散,頭頸鬆弛地被人拖開,和別的宰好的女人故在一起。比之爭取勝利,忍受失敗更加水恒。而真正的失敗又是多麼的讓人魂夢係之呀。

時隔十幾年,我才想明白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在河邊上時說了些什麼。我說:給我一場戰鬥,再給我一次失敗,然後我就咽下失敗的苦果。而她早已明白沒有戰鬥,沒有失敗。假如負彩開到了你頭上,苦果就是不吃也得吃。但她隻是嘔吐,什麼也不和我說。

現在我想到姓顏色的大學生再見到我時的情形。她說:你長大了也就是這樣呀——這應該是一聲慘呼吧。我還該是什麼樣呢。在空曠無人的河邊上,我那張小醜臉直對著她的漂亮乳房,那個景象不同凡響。我對她寄予了很大希望,她又對我寄予了很大希望。到後來我看到她形容憔悴,聞到她身上的蔥薑氣感到失望,她看到我意氣消沉神色木然又何嚐不失望。這說明她後來也像我愛她那樣愛我吧。沒有人因為她長得漂亮就殺地祭神,也沒人因為我機巧狠毒就把我釘死。這不是因為我們不配,而是因為沒人拿我們當真——而自己拿自己當真又不可能。

3

X海鷹給我講過十六歲時聽憶苦報告的情形。當時我們倆都在學校裏,那兩個學校隔得不遠,大概上學時還見過麵,但是那時我不認識她,她也不認識我。那種報告會開頭時總要唱一支歌:“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聽見歌所有的人就趕緊哭,而我低下頭去,用手捏算梁——一捏限淚就合流出來,這樣我和別人一樣也是眼淚汪汪,教官不能說我階級感情不深。然後我就看著報告人——一個解放軍,摘下帽子,坐到桌子後麵,講了一會,他涕淚漣漣。但是他講的是什麼,我一點也沒聽見。後來X海鷹告訴我說,那是鼓樓中學的一位教導員,他的憶苦報告赫赫有名,就傻在古希臘荷馬講的《伊利亞特》、《奧德賽》一樣有名。後來又發現他說的全是假話,成為革命時期的一大醜聞,假如革命時期還有醜聞的話;——我們兩個學校是近鄰,聽大報告總是在一起的,所以我在禮堂裏捏鼻子的時候,她也在那個禮堂裏。但是她聽見的那些事,我一點都不知道。這都是因為我覺得自已是個俘虜兵,不該我打聽的事我都不打聽。

現在該談談那些憶苦報告了。說實在的,那種報告我從來聽不見,我有選擇性的耳聾症,聽不見犯重複的話。所有的憶苦報告裏都說,過去是多麼的苦,窮人吃糠咽菜,現在是多麼的甜,我們居然能吃到飯;所以聽一個就夠了。後來X海鷹告訴我,那些憶苦報告內容還有區別,我聽了微感意外。比方說,那位軍訓教導員講的故事是這樣的:在萬惡的舊社會,他和姐姐相依為命,有一年除夕(這種故事總是發生在除夕),天降大雪(這種故事發生時總是天降大雪),家裏斷了炊。他姐姐要出去討飯(這種故事裏總是要討飯),他說,咱們窮人有誌氣,餓死也別上老財家討飯,等等。我聽到這裏就對X海鷹說:底下我知道了——該姐姐被狗咬了。但是我沒說對。那位姐姐在大街上見到了一個凍硬了的烤白薯,擱在地上,連忙衝過去揀起來,拿回來給他吃。但遺憾的是那東西不是個烤白薯,而是很像烤白薯的一個凍住的屎撅子。聽完了這個報告後,回來後我們討論過,但是我開會從來不發言,也不聽別人的發言。所以到底討論了什麼,我一點都不知道。據說那一回的討論題是對那個屎撅子發表意見。後來我想了半天才說道:這個故事是想要說明在萬惡的舊社會窮人不僅吃糠咽菜,而且吃屎喝尿。X海鷹說,這種想法說明我的覺悟很低,我不願意到大會上去發言,亦不失是藏拙之道。她發言的要點是:那個屎撅子是被一個地主老財屙在那裏的,而且是蓄意屙成個白薯的樣子,以此來迫害貧下中農。換言之,有個老地主長了個十分惡毒的屁眼,應該把他揪出來。對於屎撅子能做如此奇妙的推理,顯然是很高級的智慧,很浪漫的情調。不必實際揪出長了那個屁眼的老地主,隻要揭穿了他的陰謀,革命事業已經勝利了。而認真去調查誰屙了這個屎撅子,革命事業卻可能會失敗——雖然是微不足道的失敗,所以X海鷹也不肯幹這種事。有了這樣高級的智慧,再加上總穿舊軍裝,X海鷹到哪兒都能當幹部。

有關革命時期的高級智慧,我還有補充的地方:在我看來,這種東西的主要成分就是浪漫,永遠要出奇製勝,花樣翻新。別人說到一根屎撅子,你就要想到惡毒的屁眼和老地主。不管實際上有沒有那根屎撅子,你都要跟著浪漫下去。

4

後來有一回,在X海鷹家裏,她隻穿著那條小小的鮮紅色針織內褲躺在棕繃大床上。隻有在做愛時她才脫下那條內褲,在那種時候她的胯間依然留有紅色的痕跡。然後馬上穿上。這時我伸出雙手,用手指鉗住她兩側的乳頭。她低頭看了一下,就說:這很好。然後閉上了眼睛。這時候我想道:那條鮮紅的內褲,原來是童貞的象征。她在刻意地保持童貞。童貞就是一種勝利,它標誌著階級敵人還沒有得逞。

我學畫時,從畫冊上知道了聖芭芭拉是被凶殘的異教徒用鐵鉗央住乳頭折磨至死:所以當時我就想通;“噢,原來你是聖女芭芭拉,我是異教徒。現在我總算明白了我是誰啦。”後來我才知道自己不是凶殘的異教徒,而是狠心的日本鬼子。這件事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那位教導員的憶苦報告X海鷹還給我講過一些。其中有這樣一段;在月黑風高之夜,該教導員的四個姑姑,加上四個表姐,以上女性都在妙齡,被“狠心的鬼子”架到一個破廟裏強奸了。這是她第一次聽到強奸這個字眼,除此之外,還聽到過一些暗示——“糟蹋了”,“毀掉了”等等——但是第一次聽到強奸這個字眼。當時她恍然大悟,心慌意亂。雖然恍然大悟,卻不知悟到了些什麼。她還告訴我說,假如當時有個人在她麵前叫出“性交”這個字眼,她就會暈死過去。但是這個字眼的意思是什麼,她也是一毫都不植。她能聽懂的就是:她本人就是那四個表蛆和四個姑姑之一,被狠心的鬼子帶到了破廟裏;但是這個故事到這裏就打住了。直到六年以後那狠心的鬼子才真正到了她身邊——那個狠心的鬼子就是我。這個教導員的故事我原本早就聽過,但是我聽而不聞。

有關恍然大悟,我還知道這樣一些例子。我在美國打工時,那位熟識的大廚炒著萊,忽然大叫一聲,恍然大悟,知道了下期六合彩的號碼是在電話號碼本的yellowpage上。他叫我馬上去查兩個號碼告訴他,但是廚房裏沒有電話號碼,所以我到前台去找。正好趕上一個洋鬼子鬼叫一聲,他吃了一口大廚炒的菜,被鹹得找水喝,還硬逼著waiter也嚐嚐那道菜。我們國家的領導也是在恍然大悟後發現了《第三次浪潮》。當然,阿基米德是在恍然大悟後發現了他的定律。這說明恍然大悟有兩種,一種悟了以後比以前聰明,一種悟了以後比以前更傻。我這一輩子所見都是後一種情形。而我用不著恍然大悟,就知道自己被扯進了一種遊戲之內,扮演著反麵角色,隻是不知道具體是哪一種。等到知道自己是狠心的鬼子之後,還是不免恍然大悟了一下。

有關我成了狠心的鬼子的事,還有必要加一點說明。雖然我個子矮,但不是羅圈腿,也不戴眼鏡,祖籍在四川,怎麼也不能說我是個日本人。但是性愛要有劇情,有角色,X海鷹就拿我胡亂編派。其實我寧願她拿我當異教徒,因為我本來就是異教徒。反正我不當日本人。

5

其實那個教導員的故事還沒有完。他又畫蛇添足,編出好多細節來:比方說,那些狠心的鬼子是一支細菌部隊,強奸之後,又把他的姑姑和表姐的肚子剖開,把腸子掏出來,放在油鍋裏炸。這位可憐的教導員沒見過做細菌實驗,隻見過炸油條。除此之外,他還加上了一些身臨其境的描寫,好像他也混跡於那些狠心的鬼子中間,參加了奸殺表姐姑姑的行動。這位大叔現在大概是五十多歲,現在大概正在什麼地方納悶,不明白那些故事是真還是假。假如是真的話,他到哪裏去找那些表姐和姑姑。如果是假的話,為什麼要把它們編出來。我猜他永遠想不明白,因為編造這些假話的事,既不是從他始,也不是到他終。我以為這原因是這樣的:在萬惡的舊社會,假如你有四個姑姑和表姐被日本鬼子奸殺,就是苦大仇深,可以贏得莫大光榮;除此之外,還對革命事業做出了偉大的貢獻。在這種情況下,難免會有人想貢獻幾個姑姑或者表姐出來,但是在此之前,必須先忘掉自己有幾個姑姑和表姐——這才是最難的事。不管怎麼樣吧,反正X海鷹聽了心裏麻酥酥的。她告訴我說,聽了那個報告,晚上總夢見疾風勁草的黑夜裏,一群白綿羊擠在一起。這些白色的綿羊實際上就是她和別的一些人,在黑夜裏這樣白,是因為沒穿衣服。再過一會,狠心的鬼子就要來到了。她們在一起擠來擠去,肩膀貼著肩膀,胸部挨著胸部。後來就醒了。照她的說法,這是個令人興奮不已的夢。但是當時我根本沒聽出到底是什麼在叫人興奮。我還認為這件事假得很。

現在我對這些事倒有點明白了。假如在革命時期我們都是玩偶,那麼也是些會思想的玩偶。X海鷹被擺到隊列裏的時候,看到對麵那些狠心的鬼子就仔然心動。但是她沒有想到自己是被排布成陣,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出於別人的擺布。所以她的怦然心動也是出於別人的擺布。她的一舉一動,還有每一個念頭都是出於別人的擺布。這就是說,她從骨頭裏不真。想到了這一點,我就開始陽痿了。

把時光推到七四年的夏天,X海鷹家裏那間小屋裏總是彌漫著一種氣味,我以為是交歡時男女雙方的汗臭在空氣裏彙合發生了化學反應生成的,是一股特殊的酸味;就像在這間房子裏放了一瓶敞開了蓋的冰醋酸。冰醋酸可以用來粘合有機玻璃,我用有機玻璃做半導體收音機的外殼,非常好看。有人出錢買我的,我賣給他;我爸爸知道了狠狠揍了我一頓,並且把錢沒收了。他的理由是我小小的年紀,不應該這樣的“利欲熏心”。其實他不該打我,因為我既然小小年紀,就不可能利欲熏心。人在小時候挨了打,長大了就格外的生性。在交歡時,我的生性就隨著汗水流了出來,蒸騰在空中。那間房子裏雖然不太熱,但是很悶。一開始,我們躺在棕繃上,所以X海鷹的身上總是有些模模糊糊的紅印。後來換上了一領草席子,她身上又箍上了一層格子似的碎印。她自己覺得這種痕跡很好看,但我覺得簡直是慘不忍睹。

那一年夏天,我常常用手指鉗住X海鷹的乳頭。她那個地方的顏色較深,好像生過孩子一樣。這是因為她生來膚色深,但也是因為她不生性。每次在交歡之前,她臉色通紅,對我相當凶。到了事後,她卻像挨了打的狗一樣,訕訕地跟在我後麵。她對我凶的時候,我覺得很受用;不凶的時候很不受用。

6

我現在還是個喜歡穿黑皮衣服的小個子,臉上長滿了黑毛,頭發像鋼絲刷子,這一切和二十年前沒有什麼兩樣。姓顏色的大學生變成了一個冬天穿中式棉襖的半老婦人,X海鷹的身材已經臃腫,眼睛也有點睜不開的樣子。從她們倆身上已經很難看出當年的摸樣。當年我遇到她們時,也不是最早的模樣。再早的模樣,她們都給我講過。姓顏色的大學生上過一個有傳統的女子中學,夏天的時候所有的學生都必須穿帶背帶的裙子,黑色的平底布鞋;在學校裏管老師叫先生,不管老師是男的還是女的。而那些先生穿著黑色的裙子,帶樣兒的平底布蛙,梳著發髻,罩著發網,帶有一種失敗了的氣氛。躺到她懷裏時聞到溫馨的氣味,感到白皙而堅實——和她做愛,需要一些溫柔。但是我當時一點都不溫柔。而X海鷹總是穿舊軍裝,“文化革命”裏在老師的麵前揮舞過皮帶。那種皮帶是牛皮做的,有個半斤多重的大銅扣,如果打到腦袋上立刻就會出血,但是她說自己沒有打過,隻是嚇唬嚇唬。她並不喜歡有人被打得頭破血流,隻不過喜歡那種情調罷了。躺到她身上時,感到一個棕色的伸展開了的肉體。和她做愛需要一些殘忍,一些殺氣。但是當時我又沒有了殘忍和殺氣。我覺得自己是個不會種地的農民,總是趕不上節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