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今正好趕上封台了,幸虧找借口跑出來了。”身邊的程堯興奮地嚷嚷著,因為戲院子裏實在是吵得夠嗆,他幾乎是貼著方少澤的耳朵的。
方少澤剛想拉開兩人的距離,程堯就已經先放開了搭著他肩膀的手臂,朝向他打招呼的各路熟人一一寒暄了過去,簡直不能更如魚得水。
“少爺,您要是受不了,我去也可以,另約地點。”方守捧著錦盒跟上來,極有眼色地提議道。
“無妨。”對在軍校中經曆過各種艱苦訓練的方少澤來,這種環境倒並不算是多難熬。方少澤習慣性地開始環顧四周。
雖然程堯並沒有解釋封台是個什麼意思,但方少澤也知道戲院隻是一個看戲聽戲的地方,斷然不可能像今日這樣吵嚷。再一聯想到即將過春節,所以應是歇業之前的最後儀式。
台上一字排開坐著許多花枝招展的戲角兒,台下有客人出錢點人點曲,被點到的戲角兒便婷婷嫋嫋地站起身,聲情並茂地唱上幾句,便謝了客人捧場,領了賞錢。有那受歡迎的名角兒,便一直站著一連唱了好幾段,引得眾人掌聲雷動,喝彩聲連連。
那程堯更是繃不住,掏出大洋來就各種捧角兒,早就忘記了來華樂園的初衷。倒是旁邊有那好心的,見方少澤與其同來,而身後的方守又捧了個錦盒,便笑道:“呦!是來找沈二少的吧?他在二樓茶座,東南角的老地方,就他一人兒坐那兒!很好找的!”
方少澤道了聲謝,又看了眼已經玩得忘乎所以的程堯,便不再強求,直接領著方守上了二樓。
二樓比起一樓來人要少一些,但也並沒有安靜到哪裏去。隻是在桌桌客滿還要加椅子的情況下,方少澤一眼就能看到東南角的長條桌隻坐了一人的突兀景象。
那裏坐著一位穿著藏藍色暗紋長袍的年輕男子,看起來隻有二十歲出頭,鼻梁上架著一副圓片水晶眼鏡,自得其樂地喝著茶翻著書看。
方少澤的腳步遲疑了一下,因為這位沈二少的年齡未免也太過於年輕,和他想象中古董大家的年紀,差距實在是有點大。
不過他還是走過去坐在了他的麵前,禮貌地詢問道:“請問是沈君顧沈二少嗎?”
藍袍男子像是看書看到了精彩之處,頭都沒抬,隻是隨意地應了一聲。
這一聲實在是敷衍得很,若不是方少澤耳力驚人,恐怕都要淹沒在樓下戲台子上的鑼鼓喧囂聲中了。
方少澤也覺得此處並不是一個談事的好地方,便也沒強求,讓方守把錦盒放下,打算認識一下再約時間地點另談就離開。
不過這沈君顧看到了錦盒,便毫不客氣地直接打開,一個黑色的茶盞靜靜地躺在金色綢布上,盞底的釉色上麵有片暗金色的葉子,雅趣盎然。
“嘖,木葉盞?”沈君顧隻是隨便地瞄了一眼,便抬起了頭朝方少澤看來,用鑒定古董一般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唇邊勾起了嗤笑的弧度。
方少澤眯了眯雙眼,發現這位沈二少一臉的玩世不恭,頓時對程堯的介紹懷疑了起來。這樣的紈絝子弟,怎麼看也不像是對古董如數家珍的學者,更像是信口開河的騙子。
“吉州窯的木葉盞,存世極少,你們這是從哪兒弄來的這寶貝啊?”沈君顧把“寶貝”兩個字特意加重語氣,其中蘊含的輕蔑任誰都聽得出來,這是反諷。
方守一聽就不爽了,他還特意選的好幾家古董店,沒去買那些俗氣的金銀器,在一家古董店的老板建議下買了兩個瓷器,都是頂尖的極品,那價格貴得無與倫比,還都是比較容易攜帶的精巧瓷器。
方少澤卻挑了挑眉,沉聲問道:“沈二少這是假的?這據可是宮裏麵流出來的東西。”隻是看了一眼,都沒有上手去摸,就判斷這是假貨?
“嘖,宮裏麵流出來的東西?這話也就是騙騙外行人吧!那宮裏麵確實是流出來很多東西,但隻怕沒幾個人有緣分見到。”
“木葉盞都是采集的自然樹葉與瓷盞一起進窯燒製,最後在盞底留下葉脈清晰的輪廓,在倒入茶湯之後,相映成趣。而又因這世上沒有兩片葉子會完全一樣,就造成了每個木葉盞都會不一樣,也被稱之為‘木葉無雙’。”沈君顧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收起了臉上嘲諷的笑容。隻要一起古董,他都會非常地認真,還是很有專業素養的。
“此名應是取自《華嚴經》的禪意,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所以也有人推斷,這木葉盞為佛家所特殊燒製的禪茶用品。”
“而燒製這種木葉紋的工藝,早已失傳。後人有仿造者,均不成形。因為傳世稀少,所以見過的人並不多,以訛傳訛,便以為真品就是如此。我年少時曾在景陽宮見過數個木葉盞碗,所以倒是不用細看,便知此物是贗品。”
“真品燒製的時候葉片經過特殊處理,在釉色中化為灰燼,殘留下來葉脈形狀。摸上去,樹葉的部分與周圍黑釉毫無凹凸差別,表麵光滑無痕。這贗品不過就是用舊的黑釉盞放上一片葉子,再經過低溫上釉處理。凹凸不平不,還有形無神,死氣沉沉。”
方少澤聽他娓娓道來,早就有幾分相信,聽聞此言,又伸手去撫摸盞底,果然碰觸到了凹凸不平感。當下不禁回頭去看站在身後的方守。
方守黑著臉,暗自記下。那家古董店的老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賣他假貨!真是不想活了!
方少澤想起方守曾經過,兩件禮物都在同一家店買的,那豈不是之前送給程老爺子的那個汝窯筆洗也是假的?
沈君顧見方少澤冷著一張俊臉,他身後的方守也是一臉的戾氣,也見怪不怪地勾了勾唇角。他古董鑒定得多了,出鑒定結果之後每個人的反應各有不同,他也都懶得去管閑事。有膽量賣出贗品的,就要有膽量去承擔後果。
方少澤讓方守把那錦盒蓋上拿走,送禮送到麵前被對方指出是贗品,麵子都丟到四九城外去了。他剛想幾句場麵話緩和下氣氛,就看到沈君顧朝他伸出了一隻手。
“鑒定費啊。”沈君顧見這年輕軍官一臉疑惑地朝他看來,不禁上下晃了晃攤開的右手,“這木葉盞雖然是贗品,可是用的黑釉盞卻是宋朝的老貨。估計還能值個幾十塊吧。鑒定費就便宜點,算個五塊錢吧。”
在路上程堯介紹沈君顧的時候,倒是也把他的鑒定規矩了一下。方少澤呆愣了一下,是沒想到對方把他當成了來求鑒定的客人。
不過想想也是,他坐下來之後都還沒有自我介紹。
這樣也好,也算是巧妙地保了一下他的麵子。
方少澤示意方守掏出五塊大洋放在桌上,這五塊大洋貴很貴,但便宜也很便宜。因為他剛才觀察過,這華樂園封台儀式上,點一首曲子的最低限額就要五塊大洋。
“承蒙惠顧。”沈君顧的神情立刻鬆動了許多,笑眯眯地把這五塊大洋數了一遍,珍惜地揣進懷裏。
這種錙銖必較又吝嗇不已的架勢,連方少澤都歎為觀止,越發肯定此人是良好的合作對象。
“沈先生,鑒定費又能賺幾個錢呢?沈先生若是缺錢,可以考慮跟我一起做件大事。”方少澤淺笑地建議道。
沈君顧的神色不露半分情緒波動,瞥了他一眼,問道:“哦?什麼大事?願聞其詳。”
“在下方少澤,軍銜少校,是南京政府派來協助故宮南遷的押運官。”
美滋滋地賺了一筆,本想把注意力重新放回麵前書卷之上的沈君顧,聽到了對麵年輕軍官如此道。他緩緩地抬起頭,啞然失笑道:“哎呦喂,我還以為是讓我鑒定寶貝呢,結果是能力檢測?怎麼,傅叔沒跟你打包票?還是你壓根不信他啊?”沈君顧發現,他的話音剛落,對麵軍官的臉上就閃過一絲尷尬。
“傅院長並不知我來找你,是程老爺子介紹的。”方少澤心想還好對方沒發現這木葉盞是送禮,含糊其辭地遮掩了過去。
“哦?”沈君顧合上了書卷。因為敏感的他已經從方少澤的話語中,聽出了些許隱情。
確實很奇怪,之前那個叫嶽霆的人來找他,現在又是這個方少澤,而傅同禮卻完全沒有任何動靜。也就是,傅叔並不想他卷進這個爛攤子裏。
戲台上的鑼鼓聲大震,點曲兒戳活兒的節目已經接近了尾聲,開始要進行最後的捉鬼儀式了。從戲台的左右兩邊分別躥出扮成黑虎長和白虎長的兩個醜角兒,在台上翻滾打鬧,惹起了一片哄笑聲。不過隨著鼓聲急促,戲台左右兩邊又跳出來四個穿成判官模樣的武生,舉著手中的兵器要來捉拿兩隻鬼。兩隻鬼跌跌撞撞地在台上亂跑,黑虎長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跌落台下,攤平了幾秒鍾後,又生龍活虎地跳了起來,在台下的人群中穿來穿去。四個判官兵分兩路,兩個在台上抓白虎長,兩個跳到台下去抓黑虎長。台下的觀眾們起哄聲陣陣,有的故意去攔判官,也有故意去絆黑虎長的,一片混亂。
而就在這一片喧囂聲中,二樓東南角的茶座上卻如同另一個世界一般,有兩個年輕的男子在相對而坐,還有一個年輕的士兵站立在那個年輕軍官的身後。
周圍的環境雖然吵嚷,但方少澤的聲音卻無一遺漏地傳到了沈君顧的耳中。無非就是冠冕堂皇的那些辭,解釋自己因為身負重任,卻又人生地不熟,需要有人可以幫忙解決一些事情。傅同禮院長為人耿直,有些關節頑固不化不知變通,可能會因失大。想必沈君顧也不肯看到那些曾經由他父親用生命守護的古董,最後淪陷在京城,被侵略者搜刮運走甚至付之一炬吧。
這話乍聽上去,倒像是無懈可擊。但沈君顧卻同時聽出來其中的未盡之意。
就是為了能夠完成這個任務,他並不追求百分之百的完成度,甚至可以為了大部分古董的南遷,而舍棄其中的一部分。
沈君顧用食指敲打著桌麵,陷入了沉思。
他從在故宮長大,不管是否願意,每接觸的都是這些被歲月浸染了千百年的古物。就算是後來與父親鬧翻決裂,僅剩下了他一人過活,也沒有完全離開這個圈子。不管他如何不承認,這些古物的知識文化,已經深入他的骨髓,成為了他人生中的一部分。
若是沒有戰亂,他恐怕也就會這樣一輩子混下去,再也不會回到故宮,就算是渾渾噩噩地度日也沒有人能夠置喙。
其實之前嶽霆來找他的時候,他就已經有些許動搖,但卻覺得嶽霆完全看不透深淺,不知背景,不是很好合作的人。
而眼前的這個方少澤卻不一樣。
兩人的目標一致,又懂變通,隻需要他在其中周旋一二,不定倒是可以成事。
沈君顧的心念電轉,眼鏡片後的雙目閃過若幹複雜的情緒,最終歸於平靜。他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哂然道:“不知道方長官的意思,是否就是我所理解的那樣呢?”
“那就要看沈先生理解的是什麼樣子了。”方少澤陪著沈君顧打機鋒,他知道對方已經清楚地理解了他的暗示。
“哦?那為了合作愉快,我們應該裝作從不認識才對。”沈君顧笑得一臉輕佻。
方少澤一直緊繃的俊臉也輕鬆了下來,微笑道:“沒錯,我隻是過來讓大名鼎鼎的沈二少鑒定一件古董的。”
此時,樓下的驅鬼儀式已經進行到了尾聲,判官們抓住了黑白虎長,並且把他們都從邊門驅逐了出去。最後就是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祭神。
漫的大洋銅板砸向了戲台上的一隻銅鼎,客人們都喜歡在最後的封台儀式上試試手氣,如果誰有幸把錢幣砸進了銅鼎之中,就會獲得第二年的好運氣,而掉落在戲台上的錢幣也就成了賞賜給戲院的賞錢。來戲院的客人們都不差錢,但那銅鼎確實了點,所以此起彼伏的大洋銅板掉落戲台的咚咚聲不絕於耳。
程堯此時上了二樓,因為他覺得在二樓的角度扔銅鼎最佳。“哎呦!你們都已經聊上了啊?談得怎麼樣?”
“多謝程少爺引薦,時間已晚,方某先回了。”方少澤解決了一個困擾他多時的難題,心情舒暢,拿過方守遞過來的一枚大洋,隨手往下麵一扔。
銀幣與銅鼎撞擊的叮當聲清脆不已,而且又因為力道控製極佳,銀幣在銅鼎內旋轉了幾圈,並未彈出去。
這一手妙招引起了戲院內眾賓客的豔羨聲,他們不禁回頭往二樓望去,正好瞧見程少爺站在欄杆處,洋洋得意地朝他們招著手。
沈君顧卻看著頭都不回地往樓下而去的方少澤,用書卷敲擊著手掌沉吟著。
露這一手,這是不忿剛剛被他指出了古董是贗品,在向他找回場子嗎?
唉……那一塊錢扔出去幹嗎?多浪費!給他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