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少澤瞥了他一眼,就知道這家夥鐵定沒有注意到,“算了,下次遇到的時候,再讓你留意。”
“是,長官。”方守慚愧地低頭,也沒敢問那人有何不妥。
方少澤卻暗自把那人的臉容記在了心裏。
在一群故宮的學者之間,那人就像是混在一群綿羊裏的一頭雄獅,盡管已經盡力地隱藏了身上的氣質,可經過專業軍事培訓的方少澤還是敏感地發現了對方目光中的一絲異樣。
看來這故宮之中,也同樣臥虎藏龍啊。
方少澤感慨之餘,也覺得有些恨鐵不成鋼。
這樣優秀的間諜人才,居然用在覬覦這些破爛糟粕上,當真浪費!
嶽霆站在宮殿簷角下燈光照不到的陰暗處,目送方少澤離開。
他雖然早已從情報得知,南京方麵的押運官會在近日抵達北平,卻沒想到居然對方一到就直奔故宮。在收到消息時,他緊趕慢趕地回到故宮,遠遠地看了對方一眼。
不接觸的話,還是無法判定此人是否可以信任。
就如同那個沈君顧一般,都是不確定因素。
嶽霆剛毅的麵容藏在陰影裏,眼神晦暗不明。
其實在來北平之前,方少澤除了忙著陪父親打點南京方麵的關係,也對北平的局勢做了相當足夠的工作。
他是凡事不做則已,一做就務必要準備充分的人。
傅同禮那張要蓋章的通行證在方少澤眼中根本不是個事,他第二就帶著調令和委任書去北平政務委員會,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政務院院長也不能當場駁他麵子,卻也暗示著即將年關,等節後再議。
這種托詞,在南京經曆過許多場麵的方少澤立刻就懂了,便客氣地過節時一定去府上拜訪。兩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政務院院長心情舒暢,覺得這位押運官真是聰明人,比起那個倔強如老牛的傅同禮,簡直差地別。
其實如果年前一定要離開北平的話,也未嚐做不到。但方少澤卻並不想單單隻做一個普通的押運官,他還想要利用他眼中的這些破爛玩意達到他想要的目的。
所以他合理地爭取到了一些時間,現在剩下的問題,就是如何打入故宮內部,有人幫助他才可以。
畢竟那些莫名其妙的箱籠代號,還有裏麵千奇百怪的古董,他可完全不認識。
什麼清朝乾隆款粉彩胭脂水地番蓮碗,什麼明朝宣德祭紅刻花蓮瓣紋盤……朝代、年代、顏色、紋理、瓷窯種類、器型,瓷器銅器金銀器玉器的命名規律倒是好摸清楚,讓他背也能勉強背下來,可是哪個名字對上哪個古董就完全一竅不通了。
更別鬼畫符一樣的字帖了!大類就有篆書隸書楷書行書草書!其中細分還有大篆篆漢隸八分魏碑唐楷行楷行草狂草真草!更加喪心病狂的是,書法居然還根據書法大家有各種筆體!顏體柳體趙體瘦金體……至於國畫就更誇張了,透視完全用不上,山水遠近全憑感覺,人物抽象全靠想象!
反正方少澤是很努力地嚐試著接觸了一下,試圖用數據性歸納的眼光來看待這些古董文物,可惜他隻是匆匆一瞥就知道這是個巨大的工程,也許窮極一生都沒辦法了解詳細。更何況他還沒有半點興趣,隻把押運故宮國寶南遷當成一個踏腳石。
所以最方便的方法,就是直接找個人合作。
“長官,我去問了一下那人的身份。他的名字叫嶽霆,兩年前來到故宮,做了傅同禮的助理。不過傅同禮也並不是特別信任他,他也不是學者出身,接觸不到古董文物,平時隻是幫忙幹幹活,跑跑腿。”方守在確認了方少澤在意的是某個人之後,便開始了調查。不過他們在北平的人手也不多,隻能旁敲側擊。“還查不到他身後的勢力,不過我覺得這人應該不簡單。”
“那就先不要打草驚蛇了。”方少澤放棄讓方守繼續盯梢的念頭,那個叫嶽霆的人,如果真想一點馬腳都不露,方守肯定什麼都查不出來。再,他現在需要的,並不是像嶽霆這樣的完全不懂也接觸不到古董文物的人。
方守自然是知道方少澤的需求,所以在調查嶽霆的時候,順便把其他人的資料也收集了一下,整理好了給方少澤遞了上來。
方少澤翻閱著,把資料上麵的人名和這幾見到的學者們都一一對上號,從家庭背景到回想起來的麵相表情眼神,一張張紙翻過,居然沒有一個是可以利用的。當然也有可能是方守初來乍到,不能查得太過於詳細的原因。
隻是,傅同禮統管故宮這麼多年,身邊的人都跟篩子一樣篩過許多遍了,大部分都是專注於古物研究、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學者。年紀大點的早就別無所求,年紀輕的基本都是在故宮長大,唯長輩馬首是瞻,根本沒空沒機會滋生自己的心思。也許看起來這裏有幾個人是可以作為突破口的,但若是做不好,被對方反告一口,讓傅同禮起了警覺心就更糟糕了。
方守看方少澤微微擰起的眉頭,便知道這些資料裏麵沒有一個能讓自家少爺滿意的。他心想著,也許那個叫夏葵的妹子不定可以接近,但這個需要自家少爺親自出馬。不過這個提議,他倒是隻有膽想,沒膽提。
方少澤捏著手中的文件想了想,決定啟用父親的關係網。“去琉璃廠買兩件拿得出手的古董,再給程家打個電話,若是程老爺子晚上有空,我就去拜會一下。”
“是。”方守應下,並沒有不知趣地去問買什麼樣的古董。
這還用問嗎?方家的購物原則,不管是什麼,挑最貴的就行了!
當晚上,方少澤便帶著方守拜訪了程家。
亂世最吃香的就是軍火生意了,方父的生意夥伴遍布下,程老爺子倒並不是其中之一。據方父,當年他還在打拚事業的時候,程老爺子曾經幫了他一個大忙。後來這個人情雖然他已經還回去了,但關係卻沒有斷,逢年過節都會寄點年禮。這次方少澤來北平,也是帶了一份年禮給程老爺子的,不過若是拜托對方其他事情,這禮自然還要再加一份。
程老爺子在書房接待了方少澤,同時在場的還有他的孫子程堯,也是存了讓年輕人互相認識,把兩家的交情繼續維係下去的想法。
方少澤不卑不亢地遞上了禮單,又依照著習俗寒暄了幾句,之後在程老爺子和程堯好奇的詢問之下,聊了聊自己在國外的生活見聞。
在這個年代,出了國回來的人不算少,但像方少澤這樣在國外一待就是這麼多年的還真不多。程堯顯然對傳中的那個花花世界極為向往,兩人又發現同是汽車發燒友,更是聊得十分投機。要不是程老爺子在場,程堯恐怕就要拉著方少澤去看他的收藏品了。
程老爺子幹咳了兩聲,拿起茶盞喝了兩口潤了潤喉,把跑偏的話題給拉了回來,“方家子啊,有什麼事相求,就直接吧。否則這禮,老頭子我也收得不安心啊。”他所指的,就是茶幾上放著的那個錦盒,盒子裏金黃色的綢布上,靜靜地躺著一盞北宋汝窯青釉葵花洗。
“程爺,您也知道我來北平,是有要務在身。”方少澤調整了一下麵部的表情,盡量做出誠懇認真的神色,“這是我歸國之後的第一件任務,想要做到盡善盡美。隻是這故宮的文物南遷,牽扯極多,我又對這些一竅不通,所以想要尋一個對古董有研究的人當我的顧問。”
程堯在一旁聽著眨了眨眼睛,立刻就想要跳起來什麼,但程老爺子抬了抬手,阻止了他話。
方少澤見程老爺子依舊一臉的審視,便苦笑道:“傅院長約莫是覺得我年紀太輕,許多事情都不讓我插手。但文物搬運又豈是事,路上磕磕碰碰在所難免。我也想過直接找故宮裏的人幫忙,但又怕傅院長多想,就索性求到程爺這裏來了。”
不得不,方少澤英俊的相貌給他加了分,他坐在那裏即使什麼都不做,隻是微微低垂眼簾,輕皺濃眉,便會容易讓人放下戒心,恨不得幫他把所有事情都辦得妥妥當當的。
程老爺子雖然把他的心眼都看得真真切切的,卻也沒太為難他。“起來,有個人倒是真的挺適合。”
“真的?”方少澤雙目一亮。
程老爺子向後靠進了椅背,摸著胡須回憶道:“其實最開始,那人的名聲也不顯,祖祖輩輩都是宮裏內務府的,手藝也是家傳的,專管那皇帝老兒的內庫,負責修繕那些陳年寶貝。後來這宮破了,大清亡了,內務府散了,內庫空了,就隻有他還一門心思地去保護著那些寶貝,看到流落到民間的,就千方百計用自己的錢把它們買回去。”
方少澤跟聽故事一樣,麵上雖然不露聲色,但心裏卻也覺得這人恐怕不是他想要找的對象。畢竟如此品性,恐怕財帛也無法打動人心。不過長輩既然開了口,他還是要耐著性子聽下去。
“那人就算是有萬貫家財,也頂不住他這樣揮霍。好在他還有手藝,接了修繕古董的活計,慢慢地在這個圈子裏也有了些名聲。不過也不是什麼好名聲,為了古董走火入魔,拋家棄子,家破人亡。唉……最後還為了一件古董死於非命。也不知道那沈聰死之前,是不是會有半分懊悔。”程老爺子到後來都有些語無倫次,顯然是深有感觸。
程堯知道自家爺爺是在惋惜,這些事也都是從市井之間流傳出來的,若是與沈君顧認識得再早一點,不定就不會有這些悲劇發生了。
方少澤聽著聽著,幾乎都開始懷疑自己漢語的理解能力出了問題,程老爺子的這個人,是已經過世了?
不過還沒等他問出口,一旁懶得聽陳年往事的程堯就已經不耐煩地站了起來,“不就是找君顧嘛!他最合適了!我直接帶方大哥去吧!”若是讓爺爺開啟回憶往事的按鈕,不定過了淩晨都不完。他見方少澤一臉疑惑,便解釋道:“爺爺的這個沈聰還有後人,沈君顧和我很熟,我帶你去找他。”
程老爺子知道自家孫子受不了被他拘在家裏,早就恨不得找理由出去蹦躂了。程老爺子無奈地揮了揮手,表示隨他們去了。
兩個年輕人離開沒多久,管家便走了進來幫忙收拾茶碗,見到茶幾上的錦盒,便“哎呦”了一聲道:“這北宋的汝窯筆洗不錯,雨過青色,素淨雅致。這方少爺可真大方,一出手就是大禮啊!老爺,要不要我收了鎖在保險櫃裏?”跟著程老爺子這麼多年,管家也有了些許眼力,至少還能分辨出哪個窯口的。
程老爺子嗤笑一聲,道:“北宋?上個月燒的吧!什麼大方,敗家吧這是!去,給我上老胡那家問問去,這麼黑心,吞了多少都給我吐回來。”這傳世的汝窯不超過一百件,大部分都在宮裏麵放著呢。而且這件“汝窯筆洗”多眼熟,貌似上個月他還想買來著,結果被沈君顧那子好一頓嘲諷。
管家的馬屁拍在了馬腿上,立刻喏喏地抱著錦盒去辦事了。
程老爺子喝了一口續上的熱茶,摸著胡須笑得一臉得意。
那方子琢磨什麼壞心眼兒,他沒工夫也沒興趣去查,有沈子在,想他也翻不出什麼花樣。
再者,倒是有了個好借口忽悠沈子回故宮做事,傅同禮那家夥肯定做夢都要笑出來。
這人情,要傅同禮拿什麼來還呢?
不知道能不能看兩眼三希堂的《快雪時晴帖》……
方少澤在程堯的力邀之下,坐上了後者新買的雪鐵龍01型汽車,而方守則開著軍車跟在後麵。
方少澤和程堯交流了幾句關於汽車品牌之間的馬力發動機對比之類問題之後,便開始旁敲側擊地打聽著沈君顧其人。程堯本就是要帶他去找沈君顧,當下也沒有隱瞞,一股腦地全了出來。
方少澤靜靜地聽著,時不時恰到好處地問上兩句,差不多就把這個沈二少的基本情況了解個了通透。
對古董專精,喜歡聽戲喝茶,出了名的放蕩不羈,不受長輩約束,有些憤世嫉俗,還是傅同禮一直想要請回去的人……這簡直就是最佳的顧問人選。
那麼接下來,就是要看如何能夠打動這位沈二少了。方少澤心想還好今方守出去買了兩件古董,送了程老爺子一件,還有一件可以拿得出手。
沒多久,他們就到了華樂園的門前,方少澤下了車,抬頭便看到一片燈火通明,就算是站在門外也能聽得到其間的喧囂吵嚷,讓從未來過戲院的方少澤下意識地皺了皺眉。
程堯給門童遞了車鑰匙,自有人去泊車,回過頭就看到方少澤一臉的抗拒,便大笑著搭著他的肩膀,推著他往裏麵走。“哎呦我方少,是不是在國外沒經曆過這種陣勢啊?真是太可惜了,哪有空,我帶你去有名的銷金窟見識見識!”
方少澤別無選擇,結果一進大門,各種煙味酒味廉價的胭脂香水味混雜成一種難以言喻的味道,撲鼻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