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鐵交代毛毛看好奶奶,也笑眯眯地迎了上去,胡大爺跟上來,悶悶道:“什麼人?”
“陳翻譯!”蘇鐵話一出口,看到陳翻譯恭恭敬敬伺候著下車的日軍軍官鬆本,腳步一頓,惡狠狠道,“還有好多畜生!”
胡大爺心一沉,正眼一看,可不就是,陳翻譯這輛車隻是打頭陣的,後麵軍車裏那些不是畜生是什麼!
人已經來了,胡大爺如何能跑,隻是冷汗太多,腿肚子直打顫,真是一步也走不動了。蘇鐵暗暗叫苦,連忙去扶,看到車上慢騰騰下來的胡長泰,手上不知不覺用了幾分真力,胡大爺正發懵,這下倒被他掐清醒了,看到自己的兒子,突然老淚縱橫。
從頭到尾,胡長泰猶如行屍走肉,毫無表情,陳翻譯冷眼看著,和軍官說得愈發興致昂揚,軍官顯然十分高興,頻頻點頭,高高舉起手。
隻聽齊刷刷的悶響,後麵的十來個鬼子端起了槍,胡長泰終於結束夢遊,賠笑道:“陳先生,太君這是哪裏不滿意?”
陳翻譯和他嘀咕一陣,兩人哈哈大笑,蘇鐵在遠處高聲道:“鬆本桑,什麼事這麼高興,是不是看到野兔子呐?”
軍官仰頭大笑,用發音怪異的中文道:“蘇桑,恭喜如願以償!”
蘇鐵心頭一緊,好在早有準備,強笑道:“多謝關心!”
陳翻譯高高抱拳道:“蘇醫生,不得不說,你真是我們的福星。我們的病剛好,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就從衡陽傳來,方先覺抵擋不住,投降皇軍並接受改編。”陳翻譯斜了胡長泰一眼,見他麵如死灰,真有說不出的痛快,大笑道:“他們抵抗了四十七天,害得皇軍費了那麼大的勁,要活下來可沒那麼容易,且不說皇軍不會放過他們,蔣介石的飛機天天轟炸衡陽,那可沒管他們會不會被炸死!”
蘇鐵的手在長袖裏抖個不停,擰著眉頭作沉思狀,嘴角習慣性地上揚,看起來真正心情愉悅,而且為了自己的好事還在努力籌劃。陳翻譯這時候倒給他留麵子,擠眉弄眼地笑道:“趕快把人弄回來吧,到時候別忘了請我喝喜酒!”
蘇鐵笑道:“說定了,到時候不管你公務有多繁忙,一定要去長沙喝酒!”
“長沙?”陳翻譯愣住了,又立刻恍然大悟,“長沙是省城,確實機會比較多,聰明!”
“小秋,叫女人做飯!”胡大爺看著那明晃晃的刺刀,什麼念頭都沒了,一心要早些送走這些瘟神。胡長泰點頭哈腰請鬆本進屋上座,胡大爺親自倒了芝麻豆子茶過來,鬆本眼睛一亮,頷首道:“早就聽說這是本地招待最尊貴客人的東西,真是百聞不如一見,果真很香很好!”
有了茶,自然要有點心,胡大奶奶抖抖索索一樣樣擺出來,鬆本看得眼睛發直,連聲叫好,態度也和緩許多,向胡大爺詢問了許多風土人情,胡大爺一一作答,真是其樂融融。
裏麵如此,外麵那些鬼子可沒那麼客氣,大家三三兩兩一隊,本來要將老人家帶走做民夫,被陳翻譯好聲好氣攔了下來,繼而一家家闖進去,從米缸到床鋪翻個底朝天,收獲頗豐,除了陳翻譯交代過的胡家主屋,家家都遭了殃,整個村子雞飛狗跳,鬧得不可開交。
蘇鐵拉著陳翻譯站在胡家主屋外說話,一邊緊盯著鬼子的情況,陳翻譯笑道:“別擔心,即使是皇軍,他們這些當兵的也不容易,他們出來也沒有白跑的道理。我早就說了,這裏是胡先生和蘇醫生的家,動粗大大的不好!”
蘇鐵敷衍著應了一聲,擔心奶奶那個烈性子會鬧,趕緊往鄰近那間屋子跑,看到奶奶被毛毛死死抱住,一顆心不由得懸了起來,冷冷道:“你想害死全村,就拿刀上去給人當靶子,自己先被戳成蜂窩!”
毛毛知道利害,抱得更緊,嗚嗚直哭。奶奶也是一時被怒火蒙了心,很快平靜下來,軟軟坐在門檻上,又迅速被毛毛拉進屋子裏。
蘇鐵朝毛毛比個手勢,示意千萬不能出去,關緊房門轉身就走,聽到坪裏一聲慘叫,驚得魂飛魄散,飛撲而出。
“瘋婆子!瘋婆子!你不想活了是不是!”陳翻譯捂著額頭,一邊躲避胡三奶奶瘋狂的追打,一邊痛罵不休,胡三奶奶滿頭白發飄散,眼睛瞪得銅鈴一般,麵目無比猙獰。
鬆本和兩個衛兵率先衝出來,身後跟著滿臉恐慌的胡大爺和胡長泰,胡三奶奶見到鬼子,眼睛紅得似要噴血,抄起棍子瘋狂地撲來。鬆本並不躲避,眉頭擰成一條線,手一直按在腰間,而他身後的衛兵早就端著槍瞄準,鬆本瞥見渾身瑟瑟發抖的胡大爺,嘴角一勾,微微抬手,兩人又同時把槍放下來。
朱沛和蘇鐵幾乎同時撲上去,同時奪過胡三奶奶手裏的棍子,為了棍子兩人還發生了小小的爭搶,麵麵相覷一陣,同時鬆手,棍子哐當掉在地上,蘇鐵緩緩拾起,當著鬆本的麵折斷扔開,大步流星鑽進堂屋,端起茶盤裏一杯香噴噴的芝麻豆子茶,也不管燙不燙,一口喝了下去,嗆得咳聲如雷。
朱沛製住胡三奶奶,連聲道:“她是個瘋子,她是個瘋子,瘋了好多年了……”
“滾開!”陳翻譯追上來一腳踢開他,將兩人一起踢倒在地,又追上來一連踢了她好幾腳。他穿的是皮靴子,一腳下去隻聽到身體的悶響,一群女人全都哭了出來,捂著孩子的眼睛,再也無人敢看。
胡三奶奶在地上滾出老遠,慘嚎震天,根本爬不起來了。陳翻譯仍然不解恨,飛起一腳,正中她的心窩,見她吐了一大口血,張著嘴發不出聲音,心裏算是暢快些許,拍拍手衝胡長泰喝道:“這次是碰到我,要是打了皇軍,你們全村人的命都不夠抵!”
胡長泰唯唯諾諾,哪裏還敢做聲,胡大爺橫下心來,厲聲道:“長泰,胡汪氏打傷客人,惡意挑起幹戈,胡家容不得這種女人,動家法!”
鬆本眉頭一挑,悄悄退了一步,陳翻譯連忙樂嗬嗬來跟他解釋什麼叫家法,鬆本連連點頭,笑得無比開懷。
無人應對,胡長泰匆忙轉身,被胡大爺一煙袋鍋子敲在後腦勺,再也不敢動彈。胡大奶奶撲通跪下,明知無法討饒,旁人怎麼拖怎麼勸都不肯起身。
暈厥過去的胡三奶奶終於醒過來,一改往日的恍惚之態,朝胡大奶奶遙遙露出笑容,繼而將目光挪開,從人們臉上一一掃過,繼而從屋舍到閃耀著金光的山巒,從山巒到清幽的白塘,從白塘又轉到金色的田野,重又回到屋後的巍巍高山,便一直定在那裏。
那裏,是墓園的位置,有她的所有親人。她吐了口血,長長透了口氣,似終於從重重困厄中解脫。
胡大爺疾步走到祠堂,因為太過恐懼,實在沒辦法進去,在門口拜了拜,大喝道:“還愣著做什麼,將胡汪氏捆起來,趕緊活埋!活埋!”
兩個老長工終於挪動腳步,一人在胡三奶奶鼻下探了探,差點嚎啕出聲,這哪裏還用動家法,耽擱一會就沒救了。聽到胡大爺近乎淒厲的吼聲,兩人抬著她小心翼翼放進棺木裏。她不哭不鬧,猶如真正的死人,然而,在蓋上棺木那刻,兩人清楚地看到,胡三奶奶用血紅的手從懷裏掏出一把同樣血紅的梳子,顫巍巍地打理白發,滿麵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