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焚城 六(2 / 3)

逃難的人們紛紛往湘江邊跑,不時有人大聲嚷嚷:“快跑,鬼子打過來了,馬上打進城了!”

一家人麵麵相覷,始終沒人挪動腳步,平安驚醒了,嚇得哇哇大哭,小滿把他的頭包住,無比輕柔地哄。

湘君仍然不敢相信,不住地喃喃自語:“他說有警報的,說是明天早晨才燒,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呢……”她很快回過神來,把牙一咬,衝進房間撥電話,電話沒有任何聲音,電燈也熄了,黑漆漆的公館猶如一個巨大的棺木,她隻能克製著由心頭發出的顫抖,衝出來淒厲大喊,“爸爸,我們走吧!”

無人應答,奶奶一步步退回自己家門口,好整以暇坐下來看天。

這時,三三兩兩一隊的士兵從南門跑來,一路敲打民房大門,有的潑汽油有的點火,脾氣不好的直接趕人,脾氣好的還在跟居民苦口婆心宣揚“焦土抗戰”。自己的家被燒,人們哪裏肯答應,許多人跟士兵扭打成一團,然而,迅猛的火勢麵前,這種舉動隻是螳臂擋車而已。

長沙是千年古城,許多街道房屋曆史悠久,燒起來自然快,隻在街頭放過火,火龍借助風頭,瞬間就能吞沒整條街。可憐許多人尚在夢中,燒到門口才知道,穿著單薄的衣裳衝出火海,哭叫連天。

若是沒來得及跑的呢?湘湘和小滿腦海中閃過同樣的念頭,驚懼莫名,同時回頭定定地看著胡長寧。胡長寧恍若未覺,默默看向紅彤彤的天空,眼珠子幾乎瞪掉下來。

胡長寧也算見多識廣,卻還是第一次遇到隻能用荒謬來形容的事情,驚恐之後,唯有滿心絕望。

千年締造,毀於一旦,他們如何下得了手!

奶奶終於反應過來,往地上一癱,拍著地麵哀哀哭喊:“這幫喪盡天良的王八羔子啊,不把老百姓當人啊,一聲不吭就燒,你們生兒子沒屁眼啊,來世變豬變狗啊……”

小滿連忙扶她起來,奶奶突然平靜下來,捋好紛亂的發絲,衝著火光咬牙切齒地笑,“我已經被日本鬼子炸了一棟房子,這個家就是死也要保住!”

奶奶摔開小滿的手,進屋子拿了兩把菜刀出來,對眾人各色目光視而不見,往石獅子上一靠,哎呀呀唱起花鼓戲,每個字都咬得很重,似乎要在看不到的仇人身上撕下一塊肉來。

電話全部打不通,薛君山氣得直罵娘,把電話一砸,剛把車開出保安處,卻很快陷入人群火海中,進退不得,隻好悻悻然下來,按住槍喊上一隊士兵出發。

他一馬當先衝在前麵,拎開正在放火的一個士兵,喝道:“誰要你們放火的,當上頭的命令是擺設麼!”

一個下級軍官氣喘籲籲衝上來和他撕扯,叫道:“到處都在放火,不是司令部的命令誰敢!”

當下已經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薛君山叫士兵分開眾人,讓出車道,也不管會不會撞到人,一路按住喇叭狂飆,衝回家一看,果不其然,家裏所有人都在,奶奶揮舞著菜刀在跟兩個士兵對峙,胡長寧在小滿和湘湘護衛下在和一人講道理,而湘君捂住平安的眼睛縮在一旁,火光照亮了她的滿臉水光。

薛君山一個急刹車衝下來,大步流星走到幾人麵前,抱拳道:“薛某人誓與長沙共存亡,諸位高抬貴手,給薛某留個安身之所吧!”

有人認出他,和同伴交頭接耳一陣,嬉笑著離開了,薛君山也不多說,徑直過去抱了抱湘君母子,隻說了“保重”兩個字,又風馳電掣而去。

左邊燒起來,右邊成了一片通紅,火海裏,胡家高牆中的平靜顯得如此不真實,奶奶回頭看著自家大門,眼一閉,轟然倒地。

緊閉大門,家裏頓時亂成一團,胡劉氏掐人中沒效果,拿出麻油一通刮痧,終於把奶奶救醒,平安已經嚇傻了,想哭又被湘君訓斥不能大聲,隻敢抱著奶奶的一雙小腳不撒手,嗚嗚低泣。

奶奶微微張開眼睛,在每個人臉上一一掃過,猶如瀕死之人,眸中毫無神采。看到湘湘,她突然睜大眼睛,顫抖著伸手,湘湘立刻撲了上去,奶奶緊緊拉住她的手,卻是衝小滿喝道:“快把她和盛家那個送走,晚了怕來不及了!”

湘君已經反應過來,長沙城稀裏糊塗燒了,薛君山如何脫得了幹係,隻能保住一個算一個。她轉身就去開門,順手把一包銀元塞進湘湘懷裏。

小滿半點不含糊,一手提箱子,一手拉住湘湘,拔腿就跑,湘湘被他拉得一連幾個趔趄,險象環生,到底配合多年,漸漸跟上他的腳步。

大火把迎麵的風變得無比灼熱,兩人提著一口氣拚命奔跑,人群匆匆而過,除了優哉遊哉放火的士兵,仿佛所有人都在逃命,所有人都在哭喊。恍惚中,湘湘已經不知道身在何方,是不是有人縱身投入火海,是不是有人渾身是火,在地上翻滾哀嚎,是不是有傷兵在大街上狂吼“救人啊”,又是不是有人拔出槍,在烈火中對準自己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