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6.“一切都好,隻缺煩惱”
“一切都好,隻缺煩惱……”這是王菲《浮躁》的歌詞。整首歌的反複就幾句:“九月天高人浮躁/九月是平淡無聊/一切都好,隻缺煩惱。”
因為“一切都好”,所以就覺得“平淡無聊”了,所以“浮躁”了,所以……“隻缺煩惱”!
這豈不是自尋煩惱嗎?不過,可別輕輕放過“自尋煩惱”四字,這其實正是我們普遍的心理狀態。一個人越是幸福美滿,就越容易自尋煩惱。
煩惱並不代表生活的不得誌,相反,煩惱恰恰代表了幸福的日常狀態;因為煩惱意味著沒有真正的不幸,真正的不幸者是無所謂煩惱的。沒有刻骨銘心的痛,才會有雞毛蒜皮的煩,由此角度而言,煩惱也是好事,是庸常的幸福生活所必需。所以,王菲覺得“一切都好,隻缺煩惱”,周華健覺得“最近比較煩、比較煩”,其實都因為他們已進化到後幸福主義的境界了。
悲觀而深刻的叔本華有言:“痛苦和厭倦是幸福的兩大勁敵。甚至可以說,我們有幸在相當程度上擺脫了其中之一,但另一對頭則無法擺脫,人生多少有些遊移於這兩者之間。……困境和貧窮使人痛苦,但處境太好又令人厭倦。換言之,處在社會底層的階級在不斷地為謀取生活必需品、為擺脫痛苦而疲於奔命,上流社會則不斷地受到厭倦情緒的侵襲。”“除非痛苦是生活直接而當下的對象,否則我們的生存便完全沒有目的。……不幸恰恰是積極的東西,它使人們能夠感受到它的存在。……幸運恰恰才是消極的……”叔本華關於幸福與厭倦共生關係的論述,不恰可以作為“一切都好,隻缺煩惱”的注腳嗎?
不幸令人痛苦,而幸福又令人厭倦;痛苦可以賦予我們生活以目的,而幸福又可以使我們對生活喪失方向——小到一個人,是如此,大到一個社會,也是如此。激情燃燒的歲月總是水深火熱,而娛樂升平的年代總是一地雞毛。“一切都好,隻缺煩惱”,也是一個幸福而庸俗時代的精神征兆啊。
好萊塢那部風靡六十餘年的卡通《貓和老鼠》(Tom and Jerry),正可以作為幸福世代的人生隱喻。那隻叫湯姆的貓,永遠都在追逐那隻叫傑瑞的老鼠,就像我們無休止地想消除煩惱的存在。可是,湯姆實際上不能缺少傑瑞,不勝其煩的傑瑞已成為湯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卡通的某一集中,傑瑞被湯姆扔到屋外的冰天雪地,凍得僵死過去,於是湯姆急忙將傑瑞弄回屋裏,緊急搶救……沒有了搗蛋的老鼠,貓就沒有了故事,無所事事的湯姆就失去了生存意義。對於湯姆而言,它的心聲應當是:“晚上天黑貓浮躁/晚上是平淡無聊/一切都好,隻缺老鼠”!
當我們不再為愛而煩惱,我們對性也就喪失了激情。當我們不再為相處而煩惱,我們對愛也就感覺到厭倦。金庸《鴛鴦刀》裏有這樣一段:“……蕭中慧道:‘你們既是夫妻,怎地又打又罵,又動刀子?’任飛燕冷笑道:‘哈哈,大姑娘,等你嫁了男人,那就明白啦。夫妻若是不打架,那還叫什麼夫妻?有道是床頭打架床尾和,你見過不吵嘴不打架的夫妻沒有?’蕭中慧脫口而出,說道:‘我爹爹媽媽就從來不吵嘴不打架。’林玉龍撫著傷腿,罵道:‘他媽的,這算什麼夫妻?定然路道不正!……’”——結果,那蕭中慧的父母果然是假夫妻,其冒牌父親原是反清義士,為行刺清帝而淨身做了太監!不吵架不成夫妻,沒有煩惱也不成其為生活了。
說到底,煩惱簡直是我們深層的心理需要。煩惱是平庸化、卑微化的痛苦,它賦予我們瑣碎的生活目的,而瑣碎的目的總勝於沒有目的。叔本華說人生隻能在痛苦與厭倦之間搖擺,這其實等於說,人生隻能在痛苦與煩惱之間搖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