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若從語言文字發展的曆史來看,更可以知道《論語》是一部了不得的書。它是二千五百年來,第一部用當時白話所寫的生動的言行錄。從《論語》以後,我們曆史上使人崇拜的大人物的言行,用白話文記錄下來的,也有不少。比方昨天我們講禪宗問題時提到的許多禪宗和尚留下來的語錄,都是用白話寫的。這些大和尚的人格、思想,在當時都是了不得的。他有膽量把他的革命思想——守舊的人認為危險的思想說出來,做出來,為當時許多人所佩服。他的徒弟們把他所做的記下來。如果用古文記,就記不到那樣的親切,那樣的不失說話時的神氣。所以不知不覺便替白話文學、白話散文開了一個新天地。尤其是湖南“德山”和尚和河北“靈濟”和尚的語錄,可以說都是用最通俗的話寫成的。現在我不必引證他們的語錄,但是從那記言記行的文字中,可以知道,這些大和尚的語錄,的確留下了一批傳記的材料。
還有古時的許多大哲學家,思想界的領袖,他們的言行錄,也是一批傳記的史料。比方死於一千二百年的朱子,在他未死之前,他的學生就曾印出許多《朱子語錄》;朱子死了之後,又印出了許多。這些都是朱子的學生們,在某年某月向朱子問學所記錄下來的東西。這些語錄,大部分是白話文。後來《朱子語錄》傳出來的太多了,於是在朱子死後六七十年間,便有人出來搜集各家所記的語錄,合成一書,以便學者。這就是我們現在所有的黎清德編的《朱子語類》一百四十卷。假如寫朱子傳記,這部《語類》就是好材料。為朱子寫年譜的人很多。最有名的是一位王懋竑先生;他費了半生時間,為朱子寫年譜,都是用語錄做材料。這些白話語錄,記得很詳細;有時一段談話,就有幾千字的紀錄。這些有價值的材料,到現在還沒有充分利用。像這樣完全保存下來的史料,實在很少很少。明朝有一位了不得的哲學家王陽明,他的學生佩服老師,愛敬老師,也為老師記下了一大批白話語錄。後來就有人根據這些語錄,來寫王陽明年譜。語錄可說是中國傳記文學中比較好的一部分。可惜二千五百年來,中國曆史上許多真正大學者,平生的說話,很少有人這樣詳細的用白話記錄下來的。就是個人的日記、書翰、劄記這類材料,也往往散佚,不能好好的保存下來。所以中國的文學中,二千五百年來,隻有短篇的傳記,偉大的傳記很少很少。
我們再看西洋文學方麵是怎樣的呢?最古的希臘時代,就有許多可讀的傳記文學;譬如大哲學家蘇格拉底(Socrates)的兩個大弟子,都曾寫下許多蘇格拉底的言行錄。他的一個大弟子叫施乃芬(Xenophon),規規矩矩的寫他老師的一言一行。另外一個大弟子柏拉圖(Plato),是一個天才的文學家。他認為他的老師是一個最偉大的人,不應該沒有傳記,不應該沒有生動的、活的傳記。他用戲劇式寫出了他的老師蘇格拉底和朋友及門人的對話。這種對話留傳下來的有幾十種。其中關於蘇格拉底臨死以前的紀錄就有三種。當時社會上的人控告蘇格拉底,說他是異端、邪說,不相信本國的宗教,煽惑青年、帶壞了青年,要予他的懲罰。當時的希臘已是民主政治,就將他交由人民審判——議會審判。柏拉圖所描寫蘇格拉底在法庭上為他自己辯護的對話,叫做《蘇格拉底辯護錄》,為世界上不朽的傳記文學,審判的結果,還是判他死罪。再一部是寫他在監裏等死的時候,同一個去看他的學生的對話錄。還有一部是寫他死刑的日子,服毒前的情景。當毒藥拿來時,他還如平時一樣從容的同他的學生談話,談哲學和其他學問的問題,等到時候到了,蘇格拉底神色不變的將毒藥吃下去。那種毒藥的藥性,是先從腳下一點一點的發作上來的。蘇格拉底用手慢慢向上摸著說,“你看!藥性已經發作到這地方了。”他的學生看到毒藥在他老師身上起著變化,拿一條巾把他蓋起來;一會兒蘇格拉底還沒有死,自己把它拿開了,囑咐他的學生說:“我在藥王——醫藥之神——前許過願要獻他一隻雞。請你不要忘記了,回去以後,到醫藥之神那裏獻上一隻雞。”他的學生說:“一定不敢忘記。”這是最後的問答。這三種談話錄,可算是世界文學中最美、最生動、最感人的傳記文學。
基督教的《新約全書》中有四福音。第四個福音為《約翰福音》,是四福音中較晚的書。前麵三個福音為《馬太福音》、《馬可福音》、《路加福音》;這三個福音是耶穌死後不久,他的崇拜者所記下來的三種耶穌的言行錄,也像《論語》為孔子的一種言行錄一樣。這三種言行錄中有一部分的材料相同,有一部分不相同,但都是記錄他們所愛戴的人在世時的一言一行的。這三個福音也是西洋重要的傳記文學。以傳記文學的眼光來看,是很值得人人一讀的。
在希臘、羅馬以後,當十八世紀的時候,英國有一個了不得的文學家約翰生博士(Dr.Johnson)。這個人談鋒很好,學問也很好。同時有一個人叫做博施惠(Boswell)的,極崇拜約翰生,就天天將約翰生所說的話記錄下來。後來就根據他多年所寫的紀錄,作了一部《約翰生傳》。這是一部很偉大的傳記,可以說是開了傳記文學的一個新的時代的。
再說九十年前就任美國總統的林肯,是一個出身很窮苦的人。他由於自己努力修養成為一個大人物,在國家最危險的時期出來做領袖。他在被選為連任總統的第一年中,被人刺殺而死。這個真正偉大人物的傳記,九十年來仍不斷的出來;新材料到今天還時有發現,其中有許多部可以說是最值得讀的書。
不但文人和政治家的傳記值得讀,就是科學家的傳記也值得讀。近代新醫學創始人巴斯德(Pastur)的傳記,是由他的女婿寫的,也是一部最動人的傳記。巴斯德是十九世紀中法國的化學家。到他以後,醫學家才確定承認疾病的傳染是由於一種微菌。他一生最大的貢獻也就在於微菌的發現。我們中國有一句很流行的話,叫做“物必先腐也,而後蟲生之”。差不多很多人做文章的時候都這樣寫。其實這一句話是最錯誤的。照近代醫學的證明,並不是物腐而後蟲生,乃是蟲生而後物腐。這個重大而最有利於生命的發現,是巴斯德對於人類的大貢獻。這一個科學家的傳記,使我這個外行人一直看到夜裏三四點鍾,使我掉下來的眼淚潤濕了書頁。我感覺到傳記可以幫助人格的教育。我國並不是沒有聖人賢人;隻是傳記文學不發達,所以未能有所發揚。這是我們一個很大的損失。
我們的傳記文學為什麼不發達呢?我想這個問題值得大家討論。今天時間不多,隻簡單的就個人所領會的提出二三點:
第一,傳記文學寫得好,必須能夠沒有忌諱:忌諱太多,顧慮太多,就沒有法子寫可靠的生動的傳記了。譬如說,中國的帝王也有了不得的人,像漢高祖、漢光武、唐太宗等,都是不易有的人物。但是這些人都沒有一本好傳記。我剛才說過,古代曆史中對傳記文學的貢獻很少;現在我想起,在《後漢書》中有一篇《漢光武傳》,是值得我們注意的。這一篇中,保存了許多光武寄給他的將領、大臣,以及朋友的短信——原來也許是長信,大概是由史官把他刪節成為一二句或幾行的短信的。除此以外,其他的帝王傳記都沒有這樣的活材料。因為執筆的人,對於這些高高在上的人多有忌諱,所以把許多有價值的材料都刪削去了。講到這裏,我不能不一一提及一件近代的掌故。清朝末年有一個做過外國公使的人的女兒,叫做德菱公主的,懂得幾句外國話,後來嫁給外國人。她想出一個發財的方法,要做文學的買賣,就寫了一部《西太後傳》。你想她這樣的人一生中能夠看見幾次西太後?我恐怕她根本就沒有法子看見西太後,所以她從頭就造謠言來騙外國人。這樣的傳記,當然不會有什麼大價值的。
此外,有許多人有材料不敢隨意流傳出去,尤其是專製國家中政治上社會上有地位的人,甚至文人,往往毀滅了許多有價值的傳記材料。譬如,清朝的曾國藩,是一個很了不得的人;他死了以後,他的學生們替他寫了一個傳記。但是我把他的日記(據說印出來的日記已經刪掉一部分)對照起來,才知道這本傳記,並沒有把曾國藩這個人寫成活的人物。我們可以說一直到現在,還沒有一本好的曾國藩的傳記。什麼緣故呢?因為有了忌諱。中國的傳記文學,因為有了忌諱,就有許多話不敢說,許多材料不敢用,不敢赤裸裸的寫一個人、寫一個偉大人物、寫一個值得作傳記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