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死人,才能保證大妃的安全。

所以你並不拚命回趕草原,所以你走走停停,你在以自己為餌,吸引對方傾巢出動,你一路灑下的血,隻為遮掩掉這條道路上留下的所有你和大妃的氣味。

三隼八獾抬起眼,看看頭頂的星空,星子爛漫遙遠,不知可會照在草原兄弟們此刻的眼眸。

他們都是孤兒,自幼被庫庫老王收養,和劄答闌一起長大,他是他們的王,他是他們的兄弟。

就像第一天對著長生天發過的誓一樣,身體和血肉,都屬於草原的王,寧願葬在雄鷹的腹,不在眠床上無聊老去。

這一路,很好,很好。

那群人逼了近來,雖然也累,但是勝在人多。舉起的刀劍映著河水,光芒粼粼。

赫連錚一翻身,無數個傷口在灑血,他的刀光卻比血水更快,拋在鮮血之前。

一名黑衣人無聲的倒下,半身將河水染紅。

赫連錚戰入敵群,他似乎也知道,今夜是最後一戰,過了明天,山北的太陽將會照射到草原的邊界。

奇怪的是,一向隨時護衛在他背後的三隼和八獾,卻沒有第一時間跟上去。

他們在互相凝視。

然後有了一段奇怪的對答。

“我去。”

“我小。該我。”

“我大,該我。”

又一陣沉默。

八獾還是個少年,臉上有道猙獰的疤,十八年前他的父母死於狼群,狼們在他臉上也撓了一把,出門狩獵的庫庫老王帶著幼子經過,以為他死了,歎息著要將他葬了,騎著小馬的劄答闌不肯,堅持用羊奶喂了他一夜,第二天,他活了。

“我去吧。”他從自己馬肚子下小心的取出一個包袱,係在身上,抬頭對三隼一笑,“後麵可能還有更艱難的事要做,三哥,我想撿個輕鬆點的。”

被狼爪抓傷的臉笑容可怖,但神情溫暖。

三隼仰起頭,也沒說什麼,拍拍他的肩。

“下輩子還做兄弟。”

“好。”

說得平淡,答得也平淡,沒有擁抱沒有落淚,像在談天氣。

然後兩人不再說話,各自抽出刀,隨著赫連錚的背影衝出去。

他們趕到時,赫連錚長刀正橫出膝端,刀光如雪,卷葉碎泥,無聲而凜冽的和對方長劍碰撞,鏗然一響裏金芒大現,像無數星星迸在了視野裏。

沒有人看見,一抹無色的光,鬼魅般一拐一轉,穿入了金光之幕,射入某處。

鏗然大響裏,雙方各退,各自晃了一晃,黑衣人露在麵巾外的眼睛,掠過一絲冷誚的笑意。

她是此次行動的首領,帶領這一群組織裏千挑萬選的精英,遠赴這天盛邊疆一路,執行主子的死命令,或者活捉,或者狙殺,要將赫連錚留在內陸,此刻,她終於覺得,雖然任務超乎想象的艱難犧牲超乎想象的大,但是看來,也不是不可能完成的。

她的眼睛剛剛眯起。

隨即瞪大。

對麵,三隼和八獾撲近,兩人並沒有出刀,三隼一伸手就搭住了赫連錚肩頭,死命將他拽開,隨即八獾撲了過來。

少年撲近的那一刻,赫連錚似乎想伸手抓住他,但是慢了一步,擦肩而過。

八獾撲過來,撲向黑衣首領的懷裏。

“找死!”

女子在這種形體動作下會有的反應顯露無疑,她抬手就是一刀劈下,其他的黑衣人見勢都圍過來,刀劍齊出。

八獾不避不讓,撲哧一聲一瞬間他身上不知道中了多少刀,他卻連痛苦的神色都沒有,在鮮血流出來之前,猛地抱住了首領的腰。

然後他低低道:“死吧。”

“轟!”

震動聲驚天動地,天地間騰開深紅的火焰和黑色煙,地麵刹那間陷下一個巨大的坑,隱約有白的紅的在騰騰的煙氣裏被巨大的氣浪拋擲而出,在黑色的天空下劃過深紅的弧線。

河水一陣猛力動蕩,落了一層帶著血色的灰。

一刻鍾後。

硝煙散盡,滿地狼藉,那些一刻之前還鮮活的生命,此刻都化作坑中血肉碎骨一堆,辨不清誰和誰。

遠處,河水盡頭,有人拚命拖著另一個人劃水而去,即使巨響震得人幾乎耳聾,他也頭都沒回。

慘青的月色涼涼的照亮河水,半邊黑紅半邊白,河中拚命遊著的男子,在月光下抹了一把臉上水跡,卻似永遠也抹不盡那水一般,濕漉漉流個不盡。

河水悠悠,微紅。

第七日。

山北和草原邊境。

荒城之外,一方界碑靜靜矗立在草原邊界,說是界碑,其實隻是當年呼卓部臣服天盛腳下時,天盛為表彰功績,由當地官府勒刻的一座記載天盛和草原共禦強敵史的碑石,碑石向北,就是草原地界。

天盡頭,搖搖晃晃行來兩騎,馬上人東倒西歪,像是隨時都可能倒下去。

在看見那方碑石前,兩人都停了馬。

“大王。”三隼蹣跚的下馬,走到另一匹馬前,低低道,“咱們……到了。”

伏在馬上的男子抬起眼,往日熠熠的七彩眼眸隻剩下了暗淡的灰,看見遠遠那草原界碑時,眼睛卻亮了一下。

像是天際升起七彩的星,那一刻他眸子明若琉璃,美至驚人。

“到了啊……”他咕噥一聲,似乎想起來,但是掙紮了一下,還是沒起來,三隼扶住了他,頂住他的肩,慢慢的將他挪了下來。

“王,休息一下吧。”三隼眯眼看著前方,一抹笑意蒼涼而欣慰,“我去聯絡最近的帳篷,通知王軍來接。”

赫連錚抹抹臉,抹去臉上的塵土和血沫,無聲的笑笑,突然向前走去。

他一動,便幾乎栽下去,三隼急忙扶住他,還想說什麼,赫連錚甩開他的手,自己向界碑走去,三隼隻好跟在他身後。

幾十丈的距離,走了足足一刻鍾,赫連錚幾乎是一路跌跌撞撞的過去的,三隼咬牙偏著頭,不讓自己伸手去扶。

再長的路都有盡頭,青石界碑已經在目,赫連錚露出一抹笑意,笑容孩子一般純淨,天一般的高遠而明亮。

然後他上前最後一步。

“砰。”

他栽倒在界碑之前,一半身子過了界碑。

一口鮮血噴射在白石底座上,淋漓驚心。

“大王!”

三隼撲過去,將赫連錚翻過來扶坐而起,眼光觸及赫連錚的臉的時候,心中猛然一震。

不知道什麼時候,赫連錚眉宇間泛出一層青氣,襯得臉色越發蒼白,那種近乎透明無血色的白,將他平日的健朗膚色都遮沒,顯出幾分死氣來。

三隼的視線,慢慢落下去。

赫連錚跌落,裹了一天的大氅散開,他才看見,在赫連錚靠近心口的位置,插著一枚短劍。

短劍直沒至柄,因為一直沒有拔出,四麵幾乎沒有什麼血色,然而三隼看見那位置,便覺得眼前一黑。

一瞬間光影繚亂,掠過昨晚拉開大王前的一幕,隱約也曾看見白光一閃,卻因為慌急著趕緊將大王拉開而忽略。

王就是帶著這樣的傷,堅持了這最後一段路?

三隼愧悔得要落淚,咽喉裏堵著腥甜的血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赫連錚卻慢慢睜開眼,還笑了一下。

他笑得並無遺憾,笑容燦亮而不慘淡,輕輕道:“好兄弟,別哭,其實就沒這刀,我也……活不了的。”

三隼抖著身子,愕然看著他。

赫連錚眼光慢慢下垂,看看自己的手背……是的,活不了,因為,早已被下毒了。

當日山上那個婦人,也是對方的人,他伸手相扶的那一霎,她布了一層毒,然後殺四狼的劍上也布了一層,前麵那層毒平日不會發作,隻有遇上後麵那層毒,才會洶湧的發出來,四狼的血濺在他身上的那刻,他中毒。

當日他在馬嶼關前心中一動卻沒想出結果,中毒的那一刻卻立即明白——山民淳樸,一點草藥肯定隨手送了,怎麼還和生意人一樣知道要錢?

知道了,也晚了。

所以對方敢於一直追綴不休,因為她們以為可以隨時收他的屍,並因為他一直不倒而無限震驚。

所以他也不急著回去草原,回去也救不了命,而沒有了他的草原,會更好的被知微所用,隻要他死了,牡丹花兒想不出兵也不能。

挺好,挺好,當他知道自己會死,突然覺得了無掛礙的輕鬆。

那麼就隻剩下一件事,趁她們以為自己必定倒斃半路,一路將所有人除盡,一路追殺,他可以確定對方隻是單獨的群體,被遠距離操縱,在擄獲或者殺死他之前不想驚動官府,而他身上有宗宸贈送的藥物,解不了這絕毒,卻可以續命。

那就夠了。

赫連錚快意的笑,笑出鮮血。

三隼流淚著要去拔刀,赫連錚按住了他的手。

“給我留點力氣吧……”他道,“我還有話要和你說。”

三隼跪在他身後,扶著他的肩,兩人一起看浩浩無際的草原盡頭,一輪碩大的紅日,正蓬勃升起。

萬丈金光利劍般的射過來,鍍在蒼白的臉頰上,寶石眼眸的男子,目光一霎流動如金。

“真好啊……草原。”赫連錚沐浴在金光裏,輕輕道,“三兒,我不能無緣無故的死在這草原邊界。”

莫名其妙的死在這裏,他擔心還是會被朝中人利用了針對知微。

三隼輕輕的“嗯”了一聲。

赫連錚吃力的轉動眼睛,目光柔和的注視他。

三隼算是八彪中最精明的一個,和他來說這最後一件事,他覺得不那麼艱難。

“所以,委屈你了。”

赫連錚垂下眼睫,眼神流露淡淡的歉意,對於一個草原男兒來說,最可怕的不是死,是違背長生天的旨意,是背叛兄弟,是死了做不得英雄,還得遺臭萬年被千夫所指。

這實在是太可怕的罪,然而此刻他要三隼來背。

三隼還是癡癡的看著太陽,那般直視,似乎想被那光亮灼了眼,永不見這世間黑暗。

隨即他突然牛頭不對馬嘴的道:“王,你是英雄。”

赫連錚默然不語,半晌驕傲的笑了笑,道:“我也覺得我是。”

三隼又道:“我也是。”他想了想,補充道,“你知道我是。”

赫連錚“嗯”了一聲道:“我一生,最大的幸運,就是和你們在一起,活在一起,死在一起。”

“我也是。”

這一段對話後,又是久久的沉默,兩人依偎著看太陽,身後是空茫無人跡的冬日草原。

日光裏有一隻麋鹿輕巧的躍過,灰黃的皮毛濺開金色微紅的光芒。

那隻美麗的麋鹿未曾引起兩人任何的注意,他們隻是癡癡的看太陽,今日這般升起,便再見不著它降落,所以要多看一眼。

赫連錚倚著三隼的肩頭,輕輕道:“換個方向。”

三隼沒有再問,將他的身子轉向南麵,帝京的方向。

赫連錚望著沒有日光的帝京,唇角漸漸泛起一抹飄忽的笑,恍惚裏多年前一輛馬車轆轆駛來,他大笑著一指敲碎玻璃,昏暗的轎子裏她飛速偏轉臉,發黃的臉色,驚心精致的側麵。

一眨眼又換了春的草原,他的子民如羊群聚集,而他抱住著她,一騎騰雲飛馬而落,他的銀色大氅和她的黑色狐裘互相拍擊狂猛飛舞,在炫目的陽光下劃出一道流麗的弧影。

赫連錚笑意越來越濃,呼吸越來越輕細。

他輕輕說了一句話。

草原的風刮過來,帶著呼卓雪山的雪沫,帶走人身所有的熱氣,卻沒能抹去他唇邊那抹笑容。

最後的笑容。

三隼一直靜靜的坐著,扶著他的王,從太陽升起,坐到星光落下。

月亮出來時,他輕輕放下了赫連錚,將他端端正正放平。

“也該做咱們最後一件事了……”他慢慢拔出佩刀,那是草原王庭賜給八彪的刀,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順義大王不能莫名其妙的死在遠離王庭的地方,他可以死在背叛的親信護衛手裏。

三隼輕輕拔出那柄匕首,沒流出太多血,赫連錚這一路的血,已經幾乎流盡了。

隨即他將自己的佩刀,刺入那個傷口。

然後他將地麵做出淩亂搏鬥的痕跡,做完這一切後,他走開了些,躺在一邊的冰冷的草地上。

他一直都很平靜。

直到平靜的,將匕首戳進自己心口。

刀落下的那一霎,草原的夜,幕布一般呼啦降下來。

長熙十八年十一月中。

第二代草原順義王薨。

他死於草原界碑前,死前流盡鮮血。

時年,二十四。

他死前沒有見到最想見的人。

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這輩子,我的大妃是鳳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