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找有地窖的屋子。”赫連錚截斷他,“外麵窮破點沒關係。”
六彪怔了怔,臉上現出憤憤之色,三隼忍不住嚷道:“死就死,幹嘛要拱地窖……”
“住嘴!”
四麵一陣沉寂,漢子們扭過頭去,赫連錚無聲下馬,也不理他們,自己牽了馬,將幾匹馬先喂飽,長途驅馳,必須要保證馬力,不然他們也不能暫時甩掉追兵,一天便奔到了閩南邊境。
隨即他順著村莊走了一陣,一間間的看,最終很仔細的選了間地窖兩麵有門的屋子,將馬牽進了屋子,自己鑽進地窖。
他進去,六彪也隻好跟著,五雕默默抱了一捆稻草來鋪了,三隼掏出一塊肉幹放在草鋪上。
赫連錚拿起肉幹,又停下,目光在幾人臉上轉一圈,道:“你們也吃。”
“吃過了。”三隼眼珠子四處亂飛,他撒謊的時候都這樣。
赫連錚垂下眼,知道幹糧想必不夠,幹糧袋子原本就在四狼和眾衛士身上,其餘人隻帶了少量食物和水,反正有錢隨時可以補充,但是現在是在逃亡,一路避著人煙走,到哪去買幹糧?
他將肉幹放下,想了一陣道:“我不餓。”
七鷹突然向外走,赫連錚喝道:“站住!”
七鷹站住,赫連錚道:“任何人不許離開我。這是王令。”
六彪麵麵相覷,原想今夜趁夜休息到附近山裏去打點野物的,這下直接被大王看破了。
赫連錚說完便不再說話,盤腿調息,也不知道是地窖裏光線暗淡還是什麼原因,他眉宇間微微發青,望上去有幾分詭異。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七個人木雕一般坐在地窖裏休息,再也不複當初在一起嬉笑不斷的融洽熱烈。
六狐突然站了起來,赫連錚立即睜開眼,六狐無辜的攤開手,道:“我去撒尿。”
赫連錚無奈的揮揮手,六狐動作輕快的出去,他是眾人中輕功最好的一個。
夜色沉寂,遠處不知名的鳥在咕咕啼叫,音調幽幽。
赫連錚突然睜開眼,道:“六狐怎麼去了這麼久?”
眾人都怔了怔,大家都在想心事出神,沒感覺到時間流逝,也沒覺得五狐去了很久,赫連錚這麼一說,才有些不安。
幾人剛站起來,外麵突然風聲一響,隨即一樣黑烏烏的東西砸了進來。
赫連錚身邊的八獾立即往他身上一撲,其餘人唰地四散而開,嚓一聲各式武器出手,黑暗中青白亮光連閃,那東西已經在眾人刀劍下四分五裂。
一樣東西骨碌碌滾到二豹腳下,他一腳踏住低頭一看,月光下一張齒牙暴突的貓臉,青色的眼珠子凝定的瞪著虛空。
尋常人難免要嚇上一跳,二豹卻出一口長氣,笑道:“山貓!一定是老六偷偷打獵回來了,這個時候玩鬧什麼?出來!”
眾人都鬆一口氣,五雕便去撿自己腳下那截山貓身子,道:“剝了皮吃一頓……”
他的話突然頓住。
肥大的山貓身子一撿起,一樣東西圓滾滾的從山貓肚子裏掉出來。
遠處月光透過山巒小村的小窗,灰暗的照亮那雙大睜的眼睛。
六狐。
“老六……”五雕的一聲慘呼還沒出口。
“唰!”地窖入口處突然亮起一蓬刀光。
刀光極亮極豔,像是地獄盡頭突然冒出一簇壯麗的火焰,凶猛的撞入眼底,讓人連心都瞬間收緊。
火焰一亮,血光一射。
砰一聲一個黑衣人無聲的倒在地窖入口,落下的頭顱骨碌碌滾去和六狐堆在一起,被五雕抬腳踩碎。
刀光又是一亮,黑暗裏斜斜一挑,一道流麗如流星的弧線,又一個試圖衝進來的黑衣人被一刀剖腹。
刀光照亮黑暗的地窖,照亮出刀人冷而穩定的容顏。
赫連錚。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掙脫八獾的保護,潛到了門邊,並給了敵人致命的一擊。
連殺兩人,外麵的人似乎受了震懾,一時沒有人再衝近,赫連錚匆匆蹲下身,將被自己殺死的屍體翻轉,麵巾掉落,赫然是一張容貌姣好的女子容顏。
幾人瞪大了眼睛,再想不到埋伏馬嶼關,一路追殺自己的是一群女子。
赫連錚也皺起了眉,怎麼也想不出鳳知微什麼時候有了這麼一群敵人,隨即他便冷哼一聲,一腳將那屍體踢了出去,隨即他矮身飛竄,藏在了屍體之下。
屍體攜著風聲而出,外麵等著的人立即揮刀相向,發現是同伴屍體,趕緊收刀。
“嘶。”
兩刀便如一刀,在黑暗中拉開一道絲綢飄帶般的弧,像是黑夜被割裂,翻出泛白的傷口,隨即湧出鮮紅的血液。
屬於敵人的血液。
赫連錚那一刀左右橫掠,在對方收刀的刹那間,便將一左一右守在門口的兩個黑衣人刺死,按說他此時應該再進一步趁機再殺幾個,他卻一腳將屍體踢出,自己身子一扭,反身又撲回了地窖。
外麵一陣鬧騰,他已經回到地窖,低喝:“走!”一腳踹開地窖另一側的門,那邊出來就是廳堂,赫連錚割斷係馬的繩,翻身上馬,馬聲長嘶裏已經衝了出去。
身後一陣響動,一群黑衣人湧了出來,看著幾騎絕塵而去,當先者冷哼一聲,麵巾下目光閃爍,隨即冷冷道:“報知主子,對方紮手,請求調集所有支援。”
逃亡第二日。
長寧境。
自那夜荒村遇敵之後,又是一陣策馬狂奔,進入長寧境後五彪以為大王會鬆口氣,但是赫連錚的臉色依舊還是那麼泛著青灰。
他不怎麼吃東西,將幹糧堅持給了五彪,自己隻大量喝水,不過兩天他便瘦了下去,顴骨都微微突起,但眼睛卻越發的亮,熠熠逼人。
這裏是長寧青木縣,剛進入長寧不久,那守門官見他們這麼快就回來了,還很驚訝。
這回赫連錚住在客棧。
五彪們心中其實是有疑問的,既然追兵在後不死不休,為什麼不晝夜不休盡快回到草原,好調集重兵將對方滅掉?何必要停下來休息?
赫連錚對此並無解釋,他越發沉默,似乎連說句話的力氣都想省下了,好用來對付源源不斷的追兵。
“都睡吧。”他道,“還有硬仗要打。”
六個人包了一座院子,卻住了一間房,三隼猶疑良久,問赫連錚:“王,為什麼不想辦法通知長寧小王爺?”
赫連錚沉默半晌,他下巴上長出青青的胡茬,神色有點憔悴。
“不能。”良久後他簡單的道,“路之彥知道,知微也就知道,我不想。”
鳳知微知道,必然不顧一切出京,可是這個時候她怎麼能出京?別人正等著逮她和草原的私下勾連的證據呢!
赫連錚閉上眼睛,默默的數著時間。
天光有長短,人命有壽夭,凡事盡力就好。
“咻!”一陣燦爛的煙光亮起,驚弓之鳥的五彪抓著武器就跳起來,結果發現不過是臨街一家娶媳婦在放煙花。
幾人互視一眼,自嘲的笑笑,英武勇猛的草原漢子,如今成了草皮下在洞中探頭探腦的倉鼠。
隔壁那家和客棧一牆之隔,這間院子也對著人家後院,隱約聽見喧嘩笑語,似乎新娘子已經拜過堂,被送入洞房。
四麵語聲穿牆而過,都是對那新娘美色的讚歎,五彪們聽著,其中五雕便有些坐立不安嗎,看著赫連錚臉色卻不敢動。
兄弟們看在眼底,雖然心情慘淡,卻也露出一絲笑意——老五英雄一世,好色卻是改不掉的毛病。
院外傳來敲門聲,大概是小二送吃的來,五雕唰的站起,道:“我去接。”大步走了出去。
從房內到門口隻有一小截路,倒也不怕出事,眾人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都含笑看他出去。
五雕在門口接了小二送來的飯,眼睛鬼鬼祟祟瞄過牆頭,這牆邊有一截是鏤空的花牆,他心癢癢的想多看一眼。
這一看,眼睛便直了。
屋子裏眾人看見五雕在門口似乎磨蹭了一會,隨即轉身,一步步的走了回來,很不甘願的樣子,都笑,道:“這樣子能看個什麼?還不趕緊回來?”
說話時五雕的腳已經邁進了屋內。
他逆光進來,臉孔模糊不清,眾人都不在意,唯有一直閉目養神的赫連錚突然眼睛一睜。
他眼睛睜開的同時。
“啪。”
五雕手裏的食盒突然掉落,飯菜潑灑了一地,坐在最前麵的二豹險些被燙著,趕緊跳起來一讓,笑罵:“你小子看見什麼了魂都飛了……”
他的話被堵在了咽喉裏——飯盒落地的同時,五雕向前一栽,正栽在他懷裏,張開嘴荷荷幾聲,卻說不出話,隨即七竅都緩緩流出血來。
黑色的血。
鮮血流出的那一刻,赫連錚已經躍起,卻並沒有去接五雕,而是抬手一掌,劈在了牆上。
轟然一聲整麵牆倒塌,煙塵彌漫裏牆後一個手拿著怪異吹筒的紅衣女子愕然抬起頭來。
長刀如閃電一亮,直接刺入她因為驚愕而張開的嘴中!
自口入,自頸後出!
煙塵尚未散盡,血花已經噴開!
幾道黑影撲了出來。
一聲冷笑,赫連錚並沒有著急抽刀,直直拖刀向前一步,長刀生生穿裂那假新娘頭顱,橫拍向襲來的黑衣人們。
他的刀橫拍若颶風海浪,凶猛呼嘯,穿過一人的軀體,必將再搗另一人的胸膛。
他不管後背,後背有剩下的四人在亦步亦趨守護。
煙塵緩緩散落又騰騰而起,被刀風劍光攪動如黃色紗幕,那層黃色紗幕裏不時有深紅血珠成扇成串掠過,潑辣辣灑開如桃花。
自己和敵人的血,煙塵裏一場酣戰絕殺。
當人數減少,煙塵將散的那一刻,赫連錚忽然發出一聲呼哨,沒有係韁繩散在院中的馬們立即撒蹄而來,赫連錚與四彪半空扭身落於馬上,毫不猶豫拍馬直奔院門。
大門還關著,赫連錚那匹彪悍的坐騎抬蹄猛踹,轟然一聲大門倒塌,一陣亂塵裏五人再次長馳而去。
黑影一閃,幾個黑衣人追了出來,臉色難看的看著一地屍體,半晌打頭的人跺跺腳,道:“我還不信這個邪,所有人繼續追!一定不能讓他回到草原!”
第六日。
山北。
“馬累了,先喂馬。”赫連錚停了馬,下來的時候晃了晃。
兩雙手伸過來,將他扶住。
手的主人對視一眼,眼神晦暗而苦澀。
三隼和八獾。
七彪,隻剩下了二彪。
二豹死於長寧和隴北邊界的清風鎮,一枚冷箭葬送了他的性命,七鷹在赫連錚有次對戰失足時搶先墊在了他的身下,將自己的胸膛迎上了對方的劍。
就連大王的馬,也在一次渡河時受傷,被赫連錚狠心推進了河裏。
相伴多年的愛馬沉入河水中時,赫連錚連表情都沒有。
和兄弟們死的時候一樣,他不浪費時間哀傷或收屍,他隻在殺人。
到了現在,剩下的二彪對赫連錚也沒了怨氣,隻有他們最清楚,這一路大王何其艱難。
他幾乎不吃不睡,一直在殺人殺人,大部分的敵人死在他手下,大部分的攻擊接在他手裏,這一路他的傷口比所有人更多,很多時候他們以為他會倒下,結果最後倒下的還是別人。
追兵很明顯也被激得瘋狂或者說無奈了,一心想將他們留在內陸,但是無論怎樣的手段,暗殺、包圍、設陷、他都有辦法脫身而出,那是暗夜裏的雄獅黑山中的猛虎,平日裏不展露利爪,卻在最要緊的時刻,探出掌來,嚓一聲,五指中鋒芒一閃。
“還有一天路程,就可以回到草原。”麵前是一條河,赫連錚靠在馬身,低低道。
二彪同時眯起眼睛,似乎看見一天路程之外的草原,燃起了熟悉的橘黃色燈火,牛油蠟燭散發著微微的膻味,帳篷裏親友們圍坐,掀開熱騰騰的湯鍋。
三隼和八獾同時咽了口唾沫。
兩人也同時轉身看向後麵,一隊破衣爛衫的黑衣人,步子拖遝的遠遠跟在後麵。
看那模樣,也是精疲力盡,支著劍的身體搖搖欲墜,看起來不像是來追殺,倒像是來送行。
追殺追成了這樣,很滑稽,但是當事雙方沒有誰覺得滑稽,也再沒有力氣去滑稽。到了這時候,也顧不得設陷圍殺,也顧不得掩藏行跡,就像一對拚死爛打的敵人,一個抱著對方的腿也要阻止他回去,一個拖著腿也要拖回自己家。
“這群女人很有毅力,她們的組織也一定很嚴明。”赫連錚輕笑一聲,“到了這時候,居然沒有一個人畏怯離開,還是不折不扣的執行命令。”
三隼八獾無力的笑笑,心想大王你不是希望這樣嗎?你不就是希望憑一己之力,將所有追兵都吸引在一起,然後消滅嗎。
你要斬斷所有可能危及大妃的線索,就像她們想留住你在到草原之前的這條路上一樣,你也想把她們全部留在草原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