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逝者如川(2 / 2)

晌午的時候雪霽晴初,葉暮白來了興致,拉著紅骨說要給她作畫,吩咐人在院子裏擺了座椅畫具。

“雖然雪停了,但你的身體可受得住?”她問。

外麵時有刮風,不比亭內暖和。

“不礙事。天天悶在房裏,好歹也讓我出來曬曬太陽啊。”他將她推到梅樹下,順勢折了一隻紅梅,將她發間的封喉取下來放回她的手裏,把紅梅插進去,拍拍手笑道,“美人,還是不要時時刻刻這般強勢才好。”

紅骨挑眉,“那是我安身立命的仰仗。”將封喉展開放在手中把玩,巴掌大的小扇子,扇尖全是細密的鋒針,映著日光散發出駭人光亮。

“怪不得我看你手掌上全是細密的繭……想來是以前練功的時候留下來的吧。”他語氣裏帶著輕微的不忍。

“收起你話裏的憐意,我不需要人可憐。”紅骨淡淡道,昂著頭神色倨傲,“那些曾經輕看的我的人,大多都死在我的封喉下了。”話語裏自有她身為清絕殿亞座的高傲。

葉暮白笑著附和,“我當然知道,我的娘子是個頂厲害的人。”

話題點到為止,葉暮白已經將紅骨擺出最好的姿態,“我的娘子,你這樣真美麗。”

紅骨不理會他的調笑,依著他的手順勢停住不動。她雖然沒有像這樣擺著造型讓人入畫的經驗,卻實實在在地練過功夫,這樣一動不動的姿勢,對她來說是小意思。

葉暮白微笑著看著她,陽光灑在零零落落的梅樹上,落在她身上起伏成生動的影子,紅衣美人與怒放的紅梅交相輝映,落在他紙上滿院美景卻不及她姿色半分。

“娘子,你今年多大了?”他一邊畫畫一邊問她。

“二十。”

“娘子在嫁給我之前,成親了嗎?”

“那些對我有過非分之想的人,都死了。”紅骨語帶寒冷。

“嗯。我也要死了呢。”葉暮白微微笑道。

“你不怕死嗎?”紅骨忽然想知道。

“怕啊。剛開始得知我要死的時候,我每天食不下咽,夜不能眠,整日裏憂心忡忡……”他搖頭否決過去那段渾渾噩噩的日子,繼續平靜地說,“可是,無數次昏迷之後是無數次的蘇醒,連死亡也成了未知不可操縱的東西,我並不想死,也不想可笑的自我了斷。漸漸地,我不再被動的等待死亡,開始積極生活,享受餘生。我搬到折柳別院來,並且修習了醉春風……能多活這些年對我來說已是上天恩賜。現在又遇上你,成了親,就算死,也不算孤魂野鬼了吧。”

紅骨不知道怎麼接話,他也不再繼續說。

葉暮白偏著頭作畫,眼神裏一直浮著一層笑意,和他平日裏有些煙水渺茫飄忽不定的笑比起來,這一刻他的神情真實而又溫暖,仿佛能融掉那雪。他裹著厚厚的狐裘,蒼白的臉在雪色的裘帽映襯下更顯得瘦削嶙峋,骨肉分明。但他身上的醉春風令他看起來並不可怖,隻覺得如沐春風,溫和如玉。

在他平和溫暖的眼神裏,紅骨忽然覺得有種安寧的錯覺,那是模糊的遙遠的歸屬感,記憶中好像有什麼東西掙紮著想要掙脫束縛,似乎有誰在對她喊,“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啊!”

她的過去全是蒼白,沒有那麼多的空餘在等著他來。

那是紅骨最後一次看他笑。

“娘子,側過身去。”他忽然開口,聲音是說不盡的溫柔繾綣,緩緩合上雙眼,皮膚似乎已感覺不到拂過的微風,但那下雪前冰涼清潤的氣息卻在意識種越發明顯起來。

紅骨就著姿勢側過身,陷在這樣安寧的錯覺裏竟然不想自拔。

剛冒出頭一會兒的太陽都躲進了雲裏,似乎要下雪了。

葉暮白勾著笑,努力睜開眼睛,將紅骨的姿態輪廓深深的印刻在眼底。

手,無聲垂落。

天地安靜下來,連風都沒有。

她靜靜地保持著一個姿勢不動,久了有些不耐煩,努嘴問他,“好了沒啊?”

沒人回答。

她猛然一驚,忽然意識到什麼,一個水雲遊越過來,卻見他安靜地伏在桌案上,如同往日裏睡著了一般,睫毛挺翹,唇角輕抿。

他身下是被壓皺的畫紙,裏麵的鮮花美人隻畫了一大半,她鬢角的烏發隻勾了寥寥數筆,倒是發間的紅梅,正精致地開著,豔紅如血。

隨著傾頹而落的大雪,紅骨手中的封喉倏地掉落在地上,細膩的鮮紅散落一地,驚呼出口,“葉暮白啊——”

雪終於還是下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