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茶咯……李春雷,快坐,你看我這間店如何?”
“你怎麼……”
“山裏膩了,下來換換胃口咯!哈……你呢?你到底跑到哪裏去了?”
“在外到底做什麼?”
“……”
“發財了?”
李春雷搖了搖頭。
“那你這次回來……”
“看看家。你見我爹了嗎?”
“閃開,閃開,救人要緊!”
這是怎麼了!大街上亂哄哄的。一陣哭號聲傳來,街上就更亂了。那個挑老大匆匆走在前頭,邊走邊向人作揖。他身後跟著一副架子,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摔傷,還是遇腿?他們匆匆穿街而過,去找福音堂的神甫,還是化羽老道?
“虎渦!”
“那隻華南虎真惡咯!”
“又是那隻華南虎幹的!又是那隻華南虎幹的!”
他一怔。他跳上街,攔住那位挑老大,說:“這位大伯,這華南虎在哪裏?。
“說是常在掛墩口一帶出沒,怎麼,你是……”
“我要去打它咯!”
“去不得咯,小師傅,那是隻華南虎,神出鬼沒,麻營長率官兵去過好幾次都沒打到咯……”
“賣虎骨熊膽咯……”傅天鵬的夥計向上岸的船客吆喝開了。山坡上找不見飛鳥遺落的羽翎,找不見山獸出沒的蹤跡。沒有毒蛇,沒有虎豹,連隻黑熊都難找見挑俠們可以放心趕路了,他們不用擔憂道路上的妖禍坎坷了。沒有密林,就沒有那種林莽陰濕的瘴氣,也沒有瘟疫和疾病——你為什麼不歡呼呢?他一直這樣想——人便可以在這兒繁衍生息、安居樂業了。
然而,山已經死去了。
到處是焦黑的枯樹。炯火熏燎的岩壁象刷過一層厚厚的黑漆。山是黑色的。那些枯枝默指著天空的大樹,好象一簇簇黑色的珊瑚。風,常常從石隙間掏出殘存的草木灰燼,卷成一道道旋轉的灰束,象吊喪的黑幡似地漫山行。到處是倒伏的大樹,樹身上厚厚的炭痂記載著灼熱的痛苦。焦樹無聲無息,即使聳立在山崖,也沒有絲毫的生氣。
山,好象還沒有死去。
每當出現那種裹起苔蘚和野蕨的枯樹時,人心裏總會閃出些新生的寬慰。一邊是死,一邊是生,死亡與新生並存的景象,使南山大森林變得似山非山了。這裏有溝,有澗,有山坡,有峭岩。老樹林沒有了,但新樹林卻起來了——它們從煙火炙烤的山岩上,從焦枝殘存的樹兜旁,再度倔強地挺身拔起,會同石縫間,
溝壑裏繁生的野草,利灌和竹叢,依然蔥蔥翠翠奔滴著生命的浪潮。掬一捧南山大森林的泥土吧,聞一聞,鮮靈靈,濃鬱鬱的土腥氣撲鼻而來。生命啊,從不會在南山大森林消失。然而,茂草和小樹終究掩不住一塊塊焦黑的山岩。遠遠望去盡管南山大森林依然青翠,但山還是變了,變矮了、變薄了、變瘦了,隻剩下一具骨頭,隻剩下一種輪廓,南山大森林變得似山又不似山了。
人也是這樣。你變得似槍手非鏡手了。你背著武器漫山遍野走。你麵對著熟悉而又陌生的環境,看不見飛鳥,看不見山獸。沒有凶獸,你還算得槍手吧?但你確確實實是個槍手。你的槍裏填著打虎的藥量,你走在虎出沒的崗脊線上,這不是槍手又算什麼?但你一連幾天茫然地在山裏躑躅,一無所獲。你時常絕望地坐在山頂上歎息。前進,沒有信心。後退,則又欲罷不能。曾幾何時南山大森林的槍手會如此彷徨不定?你也變得似槍手非槍手了。
是的,那一切誰又能理解呢?昏昏沉沉、飄飄忽忽,南山大森林半生半死,人也半死半生。你望著這殘破的山,就象做了場夢。惡魘至今未能消逝,雲空中時時縈回著那個沉重的聲音。
“貪財之徒,在劫難逃咯……”
是在劫難逃,你家破人亡。是在劫難逃,南山大森林雖生猶死,死氣沉沉。華南虎升空之後,南山大森林果然是這麼焦枯荒殘。華南虎是不再會有了,除非等這片小樹長成了密林,除非等山風裏再傳出濃濃的濕悶的苔蘚氣息。山坡上的樹苗已經不算矮小了,等它蓋住那些枯樹,南山大森林就會複蘇。誰能給它以旺盛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