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它來了,那隻毛冠鹿縮頭縮腦地站在樹林邊,怯怯朝前走了一步。莫動!它肯定要朝溪溝那兒走去。那兒有水, 多少山鼠和禽類部在那兒飲水。再等一會兒,一切都是現成的, 何必過早俯衝,不計效益呢?
不錯,那隻毛冠鹿終於怯怯地朝坡麓那頭挪去。
那隻灰山鼠聳起身,抬頭四顧,頻頻眨動眼睛。它並不關心毛冠鹿的去處。它隻關心雪地上那串風折斷的榛子枝。是的,毛冠鹿終於走上開闊地了。它連忙仰頭觀察鷹的動靜。
鷹紋絲不動懸在空中,好象睡著了。不管怎樣,它絕不輕易走出樹林。冬天,它最擔憂天上的鷹了。盛夏和深秋,樹冠和茂葉可以掩住鷹的眼目,隻要避開蛇,它們盡可以放心活動那時節,它們擔心刁鑽的山狐,豹貓,還有殘忍的豺狗。這些 豺狗雖說不食鼠肉,卻是些草菅人命的家夥,悄悄地摸上來冷不防一巴掌拍暈你,撕碎你,或者輕輕地一掌將你按住,叼在嘴中玩耍,玩厭了一甩嘴,重重地將你擲向石塊,你就一命嗚呼。
但今年夏秋之際,這些可咒的家夥全都搬走了。山狐是最早遷居的,它們在一個雨夜裏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這片森林。豺狗也隨野豬默默地遷離這片森林。豹貓似乎較依戀故鄉,它們 在深秋那個炎熱的黃昏,發出一陣陣哀嚎告別了故土。
森林隻剩下它們這個興旺的大家族了。它們並不關心森林裏發生了什麼。那時候,正逢雌鼠的產期。雄鼠們既要為過冬匆忙儲備食物,又要為臨產的小生命銜草築窩。它們為敵對階級的遠行深深歡呼。那的確是個幸福而短促的黃金季節,它們可以縱情地在森林中嬉戲。
到處是熟透的榛子和板栗,根本不用為食物著急。幼鼠們天天啃一半,丟一半,把嚼碎的榛子拋得滿地都是,它們一出世,就無憂無慮地品嚐生活的歡樂。母鼠們用貪婪無度的進食恢複體力,它們總是把撐得滾圓滾圓的肚皮翻挺起,讓秋日的驕陽撫慰。
不幸並不是來自天上的鷹群,也並非由於那場突降的大雪,不幸來自它們自身。不知遠方那些同類如何獲悉這片森林天國般地富庶,它們攜家帶口大批大批湧到這裏來了。幸福而短促的時光,使幼鼠長成為大鼠。幼鼠茁壯成長本不是一件壞事,但生命超密度的聚集使這片過去相當富饒的森林出現糧荒的危機。過去俯拾即是的鬆果和榛子,開始越來越難找見了。
過去它們不屑一顧的草籽,現在已經絕跡。而且,過去從來沒有過的住房問題現在也出現了。沒有那麼多樹穴和岩洞接納遷居的移民,入夜時露宿的流浪漢徹夜不息地發出要求調整住房的呼聲。過去從來沒出現的垃圾問題現在也擺在麵前了。
一堆一堆啃碎的果核、果殼以及它們的糞便擠滿通道,臭氣熏天,大有爆發傳染病的可能,所幸大雪封凍了病菌。然而,那場大雪卻加劇了矛盾和危機的爆發——露宿的流浪漢開始采取暴力行動,它們衝進老住戶的樹穴,撬開主人冬貯的糧倉。戰爭爆發了。莊嚴的誓詞伴隨著拚死的決心。勝利的歡呼壓倒悲壯的就義。沒有硝煙,但那片旋馳的灰黃色的身影,同樣有迸發的熱血沸騰。沒有劍影刀光,但那一排排尖尖的利齒,同樣有肉搏的閃閃寒光。有呐喊,就有鮮血。有搏鬥,就有屍橫遍野。
敗退的鼠群遷移了。它們一踏上征程,突襲的風暴就來臨了。道路阻斷,溪水封凍。爬過皚皚的雪地,天上時時撲下成群成群的鷹,如投下一塊塊巨石,激起一片片淒哀的呼聲。逃脫鷹襲的灰山鼠未必幸運,一夜露宿,淩晨醒來,雪地上又是一片僵臥不起傷殘的遺體。艱難的跋涉是死亡的旅程,集體遷移引來天敵的集體俯衝。隻有前進,不能回頭。就象一股水在沙漠中漫流,一邊流淌,一邊漫滲,流到口的地時隻剩一縷或者幾滴,滲在途中的卻是整條河流滅亡的悲劇。
已經沒有過冬的糧食了,繼續留在林中的那些勝利者同樣不幸。它們撫摸著身上的傷痕,冒著嚴寒,扒開積雪覆蓋的枯枝。那些隔年的散發著黴味的鬆果,且就連這樣的食物沒多久也難覓見了。它們開始剝食樹皮。尚可充饑的青桐、楓楊、山槐和紫荊樹墩上的皮一圈圈撕剝,最終都被啃禿。再沒什麼可以填滿它們貪婪無度的胃腸,不可避免的戰爭又在勝利者之間爆發了。
成鼠追逐著幼鼠,它們把幼鼠按倒,咬斷幼鼠的咽喉,用利齒撕開幼鼠的肚皮,吞食肝腸,嫩肉,最後連皮毛都咽下了。於是,雄鼠撲向雌鼠了,它們都清楚軟弱意味著什麼。意誌和體力的較量,生存與死亡的搏鬥,使寂靜的冬天的樹林充滿血腥的音符——“嚼嚼”的奔突,尖聲的嚎叫和沉重的滾打聲之後,草地上那灘血泊上隻有幾根碎骨,一撮毛屑,遠處搖搖晃晃的是一個血肉模糊的同類的身影……
現枉,這片森林裏隻剩下這一隻灰山鼠了。它再也找不到一隻同類,進行一次生或者死的決鬥。它饑餓萬分。它早就發現開闊地上那個榛枝了。它早已經從雪花尚未掩實的隙縫看見枝上一枚枚碩大的榛子。生存的希望啊——那隻毛冠鹿走出了樹林!
鷹在空中,一動不動。
不,它看得分明,當那隻毛冠鹿剛走出樹林時,三隻鷹的翅膀不約而同地都顫了一下。它望著鷹。
毛冠鹿走得很慢。走一步,停一步,噗噗地顫聳著耳朵,東瞅瞅,西看看。
它望著鷹。很久很久——
“空咚——”
那是什麼聲音?看,鷹象石頭一樣砸下來了。它才不管那個聲音呢,一個猛勁衝上前,叼住榛枝回頭就跑。
它拖著櫬枝鑽進樹洞,“哢嚓”一聲,咬碎榛殼,大口吞食。它能夠活下來了,春天已經不遠了。這時候,它才聽見毛冠鹿哀痛的呻吟和驚喜萬分的犬吠聲……
“空咚——”
槍響了。槍飄起的那縷黑煙掩不住毛冠鹿愴然躺下的身影。來祿來不及向麻竿老伯和夥伴報告這一消息,財旺和可銀就已經衝出門了。麻竿老伯隔著板縫看見斃倒的毛冠鹿,激動得熱淚滾滾。假如還有些氣力的話,他肯定也會一躍而起衝出門的。
他們已經好幾天沒有一口吃的了。假如來祿這一槍打空了,差不多可以說他將要接受同伴們的審判。他們太餓了?財旺虛弱得一出門就被門坎絆倒,躺在地上呼呼直喘,半天爬不起來。可銀朝前衝了幾步,身子一軟,腳陷在積雪裏不能自拔?隻有他們的那隻躲在遠處的獵狗“金獅”,衝上去了,
“汪汪汪……”
“麻竿……”
“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