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發現熊望了他一眼.他連忙也望了熊一眼,雙方都怕對方先站起。誰先站起,誰就贏了。熊先站起,它就會撲過來壓住你。你先站起來,就要抄起槍,重重給它一家夥。
槍就在旁邊。拿過來。好……不,還差一點。爬過去。疼。伸手試試。好……再來一下,好了……摸到槍了!但他再也沒有力氣撐著槍站起。休息。喘氣。他感到體力漸漸恢複了。
他扭過頭看看熊。熊好象窺見他恢複了體力,顯得有些驚慌。熊前肢奮力撐地,頭居然也昂起了。媽的,不行!他一咬牙扶住槍,使勁一撐,身子一軟,他又趴下了。
熊顯然被擊中要害,它無法抬高頭。驀地,它的頭頹然垂下。雙方都在喘息,草地上傳出一陣粗粗的呼吸聲。雙方都在窺視,兩雙瞪起的眼睛相互靜靜地注視。
拚了!他一使勁撐起槍。好了,他站起來了。一陣天旋地轉,他哆哆嗦嗦坐下了。不能躺下!坐,坐穩。
奇跡!熊也猛一使勁,居然也撐起身坐起來了。
一群灰山雀嘎嘎地落在灌叢上,它們望著對視的人和熊沉默了。
雙方都在喘息,那陣粗粗的呼吸聲越來越沉重。雙方都在窺望,那兩雙炯炯的眼睛越來越明,越來越亮。
那群灰山雀眨著驚訝的眼睛,看看人,看看熊,漸漸戰栗地蓬起羽毛,發抖了。
他看見熊胸口硝煙熏黑的彈孔蒙著一層血痕,喘息一陣,那裏便又湧出一些血沫。他有點兒佩服這隻熊,它傷得比你重。它全靠自己的力量坐起來,而你靠的是槍,假如你當時摸不到槍呢?
他望著熊,熊也望著他。那群灰山雀發出一陣尖叫扇翅飛走,飄下幾片羽毛。
它要是還有一絲氣力,就會撲過來撕碎你,你要是還有一絲氣力,你也會撲過去砸碎它的腦殼。誰也不會放過誰。看,它眼裏閃爍著凶殘、冷酷、陰沉的寒光。你也該用你的眼光壓倒它!不錯,用這種威嚴、堅毅、不可征服、堅定昂然的目 光。看,它哆嗦了一下,有些怯了。森林裏所有和人打過交道
的山獸,都知道人的表情。森林裏所有和山獸打過交道的槍手,也懂得山獸的表情。熊的確怯了,它驀地臥下來,慢慢向山坡下爬去。它逃了!
趕緊裝上火藥,給它一家夥。摸身後裝藥的竹筒,他吃了驚,糟了!竹筒磕裂了,上麵全是黏乎乎的熊血。你今日看來是得不到這隻熊了。沒關係!它是跑不遠的。老槍手都說,熊負傷要趴三次窩,爬三次,歇三次?一程比一程爬得短,一次比一次歇得長,第三次趴窩後它就再也爬不動了。這已經算一次了。
他邁步了。頭暈,想嘔吐,雙膝發軟。踉踉蹌蹌,走一步歇一下。他想:人是不會趴窩的。否是嗎?多走幾步,人的步子就變穩了,就有勁了。
幾隻烏鴉呱呱地在頭上鳴噪,那聲音是興奮的,貪婪的。
這隻熊也是個強悍的家夥。它挪動著身子,越爬越快,荒草被壓倒了,草地上留下一條紅紅的血印。
天忽然暗了。看啊,烏鴉越來越多,天空盤旋起片片黑影,投下一片陰雲,把太陽都遮沒了。烏鴉落在樹枝上,枯樹好象長起滿冠黑葉子。烏鴉落在地上舔吮熊血,地上好象堆起一片焦炭。
熊挪動的速度越來越慢。熊終於停下來了。它第二次趴窩了。
他發現熊累極了,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但吸進去的氣少, 吐出來的氣多。不過,熊那雙眼睛依然幽幽有神。
他一停步,身子就晃了。心跳得很快,耳畔嗡嗡作響,意誌稍稍鬆弛,人頓時垮了。他躺下了。他躺下來,就聞到那股草籽和泥土芬芳的氣息。他感到心跳平穩了,耳畔不再嗡嗡作響。南山大森林的泥土原來充滿神奇的魅力。老槍手都說,狗心是泥土做的,狗無論受什麼傷,隻要身不離地,就不會死。他掬起一捧泥土聞了聞,他不由渾身一震,他聞見一股潮濕的濃鬱的土腥味。那裏有分割獸肉的歡樂,有出征叩祭神靈的緘默,有掩埋槍手的悲哀,有憧憬幸福的希望。獸心也是泥做的嗎?杠架上的死虎一旦卸下地來,仿佛攝進大地的靈氣,死虎竟會微微蠕動。那麼,這隻熊呢,它還沒有死,它把頭深深地貼著大地,深深地呼吸著泥土裏生命的氣息。 ,
現在,人和熊都靜靜地趴在地上。
又是一群烏鴉飛來了,山坡上落下多少隻烏鴉?數也數不清,黑壓壓的一大片。那陣呱呱的喧噪象林濤。烏鴉落在他身旁,落在熊身上。他目光所能觸及的地方,全是烏鴉。烏鴉的嘴是嫩黃的,眼睛象寶石似地幽幽發亮,那漆黑的身影好象一片浮動的墓碑。大地是黑色的。森林也是黑色的。
果然,泥土給它帶來活力,熊又開始爬動了。它又出窩了,再趴一次窩它就完了。熊一爬動,它身上那些烏鴉便呼地飛起。他想站起來,但腳卻象生了根似的,無法動彈。他捧起那掬泥土深深呼哆,人的心也是泥土做的。它給你生命,給你力量。讓你勇氣倍生,讓你鬥誌昂揚。他覺得整個人頓時充滿力量,他嘩地站起來了,精神抖擻,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你已經恢複了體力,你渾身都是力。地上的烏鴉全驚起了,那片呱呱的噪叫顯得惶惑而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