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孤城趁著夜色悄悄出了秦國。
呂不韋在找他, 但他現在卻不想見到呂不韋。
因為還不是時候。
隻有荊雲一人知道他的身份, 當葉孤城換下衣服,在兩把劍的劍鞘上纏上厚厚的布條,坐在馬車中, 好一副世家大族嫡子的模樣,沒有人能想到, 他剛才還做黑衣死士打扮, 幫助嬴異人從趙國奔逃回秦國。
巴家已經在巴蜀駐紮百年,說得毫不客氣一點,秦國就是他們的大本營, 想要在國內往外送一個無名無姓的人,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簡單。
更不要說呂不韋甚至不知道葉孤城長什麼樣子, 隻憑借僅有的一點兒印象要找他,無異於大海撈針。
所以,當呂不韋好不容易脫險, 想要結識神秘任俠的時候, 卻發現那人來無影去無蹤,竟然已經找不到人了。
他對荊雲試探道:“那位以一敵百的任俠, 究竟來自哪裏?”
荊雲道:“我也不知。”
呂不韋驚道:“你也不知?”
荊雲道:“他是我一恩人, 然,雖有恩情待我卻同友人一般, 又看重義氣,頗有古時任俠遺風。”
他歎道:“這次本是傳信尋求幫助,卻不想他竟然親自前來, 這大恩,怕是一輩子都無以為報了。”
呂不韋一聽,不由肅然起敬,既是對葉孤城的人品,也是對荊雲的衷心。
如此看來,是找不到這神秘的俠客了,呂不韋想。
也罷,對方本就已經幫助他許多,他日如果有緣,必能再度相見,不急於這一時。
他想到自己同嬴異人已經逃回了秦國,心中不由又湧上一陣狂喜。
他為了能夠真正步入政壇,大展拳腳這一日已經等了許久,現在,終於邁出了第一步。
不管怎麼樣,呂不韋在嬴異人身上的投資,總算是開始有了回饋。
果然是奇貨可居。
被呂不韋心心念念的葉孤城正在馬車上。
他從秦國離開是借巴家族人的身份,當然這神秘大族目前還不被秦國內很多人知曉,就算是浸淫商道多年的呂不韋,也隻是聽說過巴家的傳聞,並沒有真正地打過交道。
這家人的神秘之處就在於,他們的貨物一般都是直接送進王公貴族的院子,要不然就是被那些四處遊蕩神秘莫測的方士購買,常人想見到他們,真是難上加難。
車夫低聲道:“去哪裏?”
葉孤□□字在族內諱莫如深,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知道的,更不要說,他並不希望人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
巴家改姓多年,忽然冒出來一個姓葉的,不是很奇怪嗎?
就怕有人多想。
葉孤城道:“齊國,稷下學宮。”
他還是一個學生,雖然年紀很大了,但有一群與他年紀差不多大的同學和他作伴。
英雄不都是這樣,拯救完世界,還要去上學嗎?
李斯看見葉孤城,將他從上倒下打量一遍道:“你回來了?”
葉孤城被他看得毛骨悚然,然而麵上還是強撐道:“是。”
非常的言簡意賅,一撩衣袍,坐在軟墊上,竟然就從桌子上拿起了一卷竹簡。
他的閱讀量其實非常豐富,稷下學宮的藏書,無論是哪一家,他都看了個大概,偶爾被那些個尊崇周禮的老學究看見,也會搖搖頭,落個“雜而不精”的名頭。
可不就是雜而不精嗎?
葉孤城想,他又不準備做學問,為什麼一定要專精?
荀子學生中未來最有成就的韓非與李斯,也都是法家的集大成者,至於荀子本人,倒是落了個“外儒內法”的名頭。
也正是因為這名頭,雖然他是稷下學宮最後一位大師,卻不是很被專門鑽研儒家學問的學究待見。
葉孤城想,這也算是學院冷暴力了。
李斯見葉孤城回來還跟沒事人一樣,竟然有點想笑,當然,他就算是笑都是被氣笑的。
大家畢竟都是成年人,以他的教養也做不出直接到葉孤城身邊把竹簡抽走的事兒,所以就走到他身邊道:“你不準備說些什麼?”
葉孤城抬頭看他冷冷道:“你要我說什麼?”
李斯道:“我聞你準備行出師禮?”
這是讓李斯非常不高興的地方,他與韓非雖然同樣投入荀子名下,但因為李斯為人圓滑,與同窗之間關係友好,又兼之常與人論學,在學宮中很有口碑,至於韓非因為口吃,又兼之傲骨錚錚,不願意同無才之人結識,基本上都行單影孤,不見他同什麼人走得很近。
這一點倒是同葉孤城有些相像,不過葉孤城雖然在學宮之中,與同窗幾乎就不走動,常常在藏竹簡的書閣中一窩就是一整天,久而久之,他竟然成為了所有人都見過,但是所有人都沒有說過話的人物。
李斯與韓非被冠上了“熱李冷韓”的稱呼,至於葉孤城一個獨行俠,反而連議論的人都沒有幾個了。
李斯在學生中很有人氣,又深受老師喜愛,故而知道的比一般人要多得多,他原本認為自己同葉孤城拜入同一老師名下,私交還算不錯,卻沒想想到,對方要出師這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他竟然都沒有聽葉孤城提過,反而還是荀子告訴了他這一事。
葉孤城見對方火冒三丈地質問,終於放下竹簡,來了一句:“不錯。”
他淡淡道:“得時無怠,時不再來。“
李斯麵容一整道:“葉兄差矣!”
他竟也坐在墊上,同葉孤城細細分析天下大事。
李斯道:“葉兄應知,如今山東六國都顯疲軟之態,除非再次合縱連橫,皆不可能有所作為,看似實力最為強盛的趙國,實則實力疲軟,想要抗秦無異於刻舟求劍,實不可為。”
他見葉孤城不說話又道:“秦國,聽聞嬴異人方才回國,還看不出是否會影響秦國局勢,至於安國君則年老體弱,不堪大任。”
安國君就是現在的秦王,身形肥大,體內空虛,甚至都無法撐完朝會,能夠活到現在已經是難得的好運氣,但誰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一命嗚呼。
身體不行倒也罷了,然安國君性格荏弱,雖然能夠自保,卻無向外擴張的能力,更不要說現在的國相蔡澤雖然擅長計然之道,盛世可以富國強兵,但是在亂世之中,卻實在沒有治國之能。
眼下戰國七雄全都小心翼翼地維持現狀,雖然嬴異人回國,現在也還看不出會有什麼作為,投不投他都要思考一二,在李斯看來,現在離開學宮,無論是在哪個國家謀職,都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
他不相信葉孤城會看不懂!
李斯一雙銳利過分的眼睛緊緊鎖定在葉孤城身上,不願錯漏過他任何一絲反應。
他知道這老同學雖然不聲不響,也不喜歡在大庭廣眾之下高談闊論,但絕對是個有見解的,不僅有見解,他所能看見的未來,似乎比他們要更加深遠。
荀子很欣賞葉孤城,曾經同李斯說過“此子非池中物”,這種欣賞,與他和韓非因為學術被欣賞被認可不一樣。
他能感覺到,葉孤城甚至人格上都是被欣賞的。
雖然原因不明,但是他還很願意相信老師的判斷,更不要說自己有眼睛,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的視線落在了葉孤城腰間的兩把劍上。
這兩把劍劍鞘上都纏著厚厚的布條,仿佛是故意不讓人看見劍身是什麼模樣,他也曾經猜測過,這是不是什麼傳世寶劍,就如同他對葉孤城的真實身份其實很好奇一樣。
他甚至都懷疑,對方是什麼王公貴族的子弟,就是化名來讀稷下學宮的。
葉孤城淡淡道:“我知。”
李斯說得他能不知道?想來現在隻要是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山東六國局勢不對,更不要說是主掌秦國的安國君不是明主,這時候往外投,入朝堂,根本就不會有什麼起色,在經曆過蘇秦張儀的悲劇之後,什麼合縱連橫也不被士子所相信,國與國之間的關係複雜狡詐,經常還沒有打到共同的敵人就窩裏反。
過去是如此,現在更是如此。
葉孤城看李斯的表情,終於決定稍微透露一點兒自己的行蹤了。
他道:“我出師,並非為了入朝堂,封侯拜相,而是另有他事。”
李斯的表情變得特別怪異,或者說是無奈。
不是他說啊,雖然對葉孤城這人人品還是信任的,但是李斯真的覺得葉孤城現在是在忽悠他。
這都是什麼年代了,不管是務實還是不務實的,進入稷下學宮的大部分弟子都是為了學習之後再出宮,投入一個稱心的朝堂,一展抱負。
剩下小部分沒有這需求的人都是單純為了研究學問,如果是為了研究學問,除非是哪個國家出資資助當事人建立官學之外,還有什麼地方比稷下學宮更好?這裏可是彙聚了個大國的著名學士。
而且,李斯心中默默想到,看葉孤城的模樣,一點都不像是當學究當大師的料啊。
看上去就像個任俠,還是行蹤飄忽不定的那種,說來他在稷下學宮的存在感也不高,似乎並沒有興致同其他學生高談闊論,偏偏被問到什麼問題,總能說出比其他人更加深刻的見解,而且經常不被門派所限,吸納百家長處。
這優點,可是荀子都經常讚揚的。
葉孤城見李斯滿臉不相信,變道:“我這次出師,是為了完成故友之托,成為他遺腹子之師。”
這當然是胡說八道的,嬴異人還沒有死,而且葉孤城和嬴異人的關係說是有一麵之緣都抬舉了。
不過就是對還沒有出生的政包子伸出了魔爪罷了。
然而,如果不說謊,好像也給不出什麼強有力的解釋,這時候葉孤城就覺得戰國時期重承諾的風氣很好了,就算他突然離開稷下學宮,隻要高舉故友遺腹子與增經有承諾兩麵大旗,就沒有人可以說他做得有什麼不對。
相反,他所為的,還是能被人人稱道的義舉。
然而李斯還是滿臉難以置信,他這人雖有大才但難免務實過頭,既然看重現在生活,就會對所謂的上古遺風看淡一些,就比如說你要他現在為了什麼勞子“故友遺願”放棄在稷下學宮的學業,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不僅不可能的,任何一個人真的做了這事,雖然麵上不說,甚至還會笑盈盈地稱讚,心中難免還是會歎息一聲,覺得那人有點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