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尋歡其實並不喜歡下雪天。

因為雪天很寒冷, 而且並不利於趕路。

他坐在寬敞而溫暖的馬車中, 麵前甚至有一壺溫熱的酒,馬車將他與風雪隔絕, 隻有在掀開窗簾時才會感受到些微的涼意。

但是這涼意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麼,就好比文人雅士在冬日賞雪, 關外的風雪無法威脅到一個身負厚重內力的人。

更何況,他還很健康。

健康, 對一個酒鬼來說,是很珍貴的詞彙。

想到這裏,李尋歡歎了一口氣,他看著眼前一小壺酒,心中頗有些哭笑不得的無奈。

對了,他已經不能算是一個酒鬼了, 因為在皇帝麵前,任何一個官員都不能喝得醉醺醺的, 而在宦海浮沉多年得到的經驗也告訴他, 給你自己的政敵送上把柄,並不是一個好選擇。

李尋歡,男,人到中年, 依舊是皇帝手下的紅人。

他拉開了窗簾,任由飛雪進馬車,鐵傳甲仿佛在腦袋後麵長了眼睛,立刻回頭, 非常不讚同地喊了一聲:“老爺。”

李尋歡報以微笑道:“無事,隻不過是悶在馬車中太久,需要透透氣罷了。”

他又對鐵傳甲道:“等入了關,就找地方歇息歇息吧。”

鐵傳甲道:“老爺想在哪兒下榻?”

李尋歡道:“就在龍門客棧好了。”

龍門客棧,悅來客棧,好像江湖人無論去哪裏都會遇上這兩家客棧,現在更奇怪,竟然連塞北都有了。

鐵傳甲道:“龍門客棧?老爺你要去那兒?”

他有些擔憂,又道:“老爺你要知道,龍門客棧的掌櫃老板娘還好,如果是遇見不長眼的江湖人,或許不會很客氣。”

李尋歡笑道:“我也是江湖人,你這麼一說,好像連我都被包括進去了。”

鐵傳甲濃密胡子下的嘴巴一抖動道:“這不一樣。”

他想來想去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在臉上帶有憤憤不平的表情。

李尋歡有意逗他道:“確實不一樣,在那些人眼中我不過是朝廷的走狗,江湖的敗類。”

聽見這句話,鐵傳甲的眼睛都要紅了。

李尋歡逗他還挺樂,剛想說什麼,眼睛卻一尖,在白茫茫的雪地中看見了一個黑點,連忙對鐵傳甲道:“前麵,是不是有一個人?”

鐵傳甲眯眼看了道:“是。”

李尋歡道:“追上他,然後停車。”

駿馬在雪地裏飛奔,留下一排馬蹄子印以及兩道車輪深深的壓痕。

馬車行駛的速度總是比人走的速度要快一些,更不要說那前方的青年根本沒有用輕功在雪地裏狂奔,隻是一步又一步緩慢卻堅定地行走,李尋歡遠遠看著,甚至以為他在散步,塞北的雪地,就是他的後花園。

馬不再奔跑,他們在慢慢走,與青年並駕齊驅。

李尋歡透過簾子看見阿飛的半張臉,心中微驚。

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在這些年中好看的李尋歡都見過不少,但在雪地中行走的這青年,無疑是這些人中容貌頂尖的,光是看他的半張臉就感受到了刀鋒般凜冽的銳氣,不知道是因為他練劍,還是因為他的俊美太過霸道。

李尋歡想,如果在凡塵中,這種美定然是頂尖的,隻要這少年再長大一點,或者說再會說話一點,無論多少歲的女人都會愛上他。

他見過的男人中,竟然隻有葉孤城的美比眼下的青年更加霸道。

李尋歡在腦海中胡思亂想一陣,麵上卻帶著和藹的笑容,他對阿飛道:“天寒地凍,小兄弟要不上上來喝一杯酒暖暖身子。”

阿飛沒有回頭,就好像沒有聽見李尋歡的話。

看見自家老爺好心被當成驢肝肺,鐵傳甲先怒了,像他這樣身軀如小山般的大漢,脾氣總不怎麼樣,所以他聲音如同洪鍾一般對阿飛道:“我們家老爺在於你說話。”

阿飛終於有了變化,他抬頭冷冷看鐵傳甲一眼道:“我聽見了,你聲音小一點。”

聽見這句話,李尋歡心中對青年有了初步認識,這一定是個很有脾氣的年輕人。

李尋歡又道:“所以小兄弟,要上來暖和一下嗎?”

阿飛看著李尋歡道:“你剛才問我,我沒有回答,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李尋歡道:“這是什麼意思?”

阿飛道:“這證明我已經拒絕你,隻是沒有明說罷了。”

李尋歡錯愕道:“什麼?”

阿飛道:“看你的模樣,應該是兵器譜上排名第三的小李飛刀,怎麼會連這都不知道。”

李尋歡道:“你知道我?”

阿飛道:“不隻是你,兵器譜上的每一個人,我都知道。”

說著又接著往前走。

李尋歡好像忽然有了聊天的興致,他道:“你怎麼認出我的?”

並不是李尋歡過分自信,一般情況下,認識他的人認識的都不是他這張臉,而使他的刀,如果小李飛刀沒有出鞘,誰知道他是誰?

對於武者來說,武器比人的臉更有辨識度。

阿飛道:“因為我看過兵器譜。”

他又道:“兵器譜上,有每個人的畫像。”

他終於給了李尋歡一個眼神,但這眼神卻代表著嫌棄,似乎沒有想到,堂堂小李飛刀竟然會問出這麼愚蠢的問題。

但李尋歡卻愣了,他怎麼不知道,兵器譜上有人的畫像?

他開口,還想說什麼,卻提前被阿飛打斷了。

阿飛道:“你難不成還要請我喝酒?”

李尋歡想想道:“是。”

阿飛道:“我不喝酒。”

李尋歡道:“不喝酒?”

他很難以置信,這年頭竟然還有不喝酒的江湖人?

葉孤城不喝酒不算,他甚至都沒有辦法與江湖人這個名頭掛鉤。

阿飛道:“沒錯,因為喝酒,會讓我的劍變鈍。”

他看向李尋歡,單純好奇道:“如果你很喜歡喝酒,用兩根手指捏住飛刀的時候,手會不會顫抖?”

李尋歡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阿飛道:“你現在還年輕,如果想要多穩住飛刀幾年,應該早早把酒戒了才對。”

說完,又扭過頭去,不看李尋歡。

阿飛的眼中仿佛隻有皚皚的白雪,與通向前方的道路。

李尋歡不得不說,他這些年遇見了無數奇人怪事,但這青年卻是他遇見的人中,頂頂奇怪的一個。

他並非牛皮糖,雖然對神秘的青年十分好奇,但對方既然不理他,就將馬車的簾子合上,讓鐵傳甲加快速度趕車,向龍門客棧去了。

龍門客棧是一個很大的連鎖客棧,第一家在哪裏開已經不可考,等江湖人反應過來的時候好像哪裏都有這家客棧,數量比悅來客棧還要多一些。

就像是塞北,也就是十多年前,鎖龍陣現世之後,這裏的旅遊業就一下子發展起來。

不,說是旅遊業還不太妥當,畢竟這年頭的人還沒有這觀念,隻不過越來越多的俠客,特別是劍客都從關內來到關外,他們有的是想要挑戰一下鎖龍陣,試圖一睹葉城主真顏,有的不過是來打卡紀念罷了。

不過,如果是為了看葉孤城,那就更不應該來塞北了。

李尋歡都想為那些沒頭蒼蠅似的江湖小俠歎口氣,消息靈通一點的人都知道,葉孤城,根本不在塞北。

要不然,他這次前來塞北出公差,不總要上門看看自己的老友?

馬車在龍門客棧門口停了下來。

店小二立刻麵上堆滿笑容地迎出來,隻要是在客棧裏做營生的,都長了一雙慧眼,來的人騎什麼馬,坐什麼馬車,身上穿戴的是什麼衣服,什麼武器,隻要看一眼就知道這人究竟是住天字號房間還是地字號房間的。

就比如眼前這位爺,馬車雖然其貌不揚,但無論是前麵的馬,還是車輪子,都是上等貨,也隻有家底殷實的人,才會在這種不顯山不露水的地方下功夫。

如同店小二所想的那樣,從馬車上下來的並不是不修邊幅的江湖人,而是一翩翩公子,雖然這翩翩公子的年紀並不是很輕,卻無損他儒雅的氣度。

店小二的笑容變得更加真心實意了一些,他道:“客官,是吃飯還是住店?”

李尋歡道:“先吃飯,後住店。”

他帶有鼓勵性質地摸摸已經奔波幾日的駿馬道:“給他準備些上好的豆子草料與雞蛋。”

店小二道:“得嘞,客官您請坐。”

李尋歡進店,他發現,客棧中的人並不是很少,又或者說,人還挺多,一樓大堂一半以上的桌子都有人在座,即使有的桌子邊上隻有一半人。

有些人的麵容,他雖然不是很熟悉,但卻知道那些人是誰,李尋歡冷眼瞧著,也不遮掩,隻不過找了一張幹淨桌子坐了下來。

諸葛雷一個人坐著,神經兮兮的,他以一雙小眼睛看向周圍所有人,好像怕有人害他。

這種心態叫做被害妄想。

鐵傳甲也從門口進來了,他已經安頓好了兩匹好馬,進入大堂先以眼掃視一圈,才在李尋歡身邊坐了下來。

鐵傳甲以隻有他同李尋歡才能聽見的聲音道:“那人絕對有問題。”

他說的那個他,自然是連自己表情都無法掩飾的諸葛雷。

李尋歡要了一壺熱茶,卻幫鐵傳甲要了一大海碗的酒道:“不用管別人,他並不是朝廷欽犯。”

他笑道:“如果是犯人,誰敢跑到塞北?”

鐵傳甲道:“這倒是,畢竟全天下人都知道,葉城主雖然稱不上是嫉惡如仇,但是在他地盤上,那些惡人都是要被送官的。”

對江湖人來說,這等癖好聞所未聞,但在所有抱著僥幸心理逃到塞北的犯人發現自己都被關入牢中後,也沒有人敢來挑戰葉城主的權威。

李尋歡道:“我看他的模樣,倒像是身上帶寶物的。”

鐵傳甲也好奇了,他道:“何以見得?”

李尋歡無奈笑笑道:“就憑借他的眼神。”

他道:“他與我這些年看過的自以為身懷重寶的人一模一樣。”

李尋歡的任務很雜,身為朝廷官員,他一年中有超過六個月都在四處遊蕩,剩下六個月出去正月的休息,像任何一個被皇上看重的紅人一樣位於黨派爭端的中心。

四處遊蕩的六個月,他什麼都做,可能是幫皇帝查案子,有可能是幫他平息江湖幫派的亂子,但大概是幾年前開始,他多出了一個沒有期限的長期任務,那就是尋找九大寶藏。

誰也不知道那九大寶藏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應該說,傳說一直都存在,甚至可以追述到隋唐以前。

西晉史學家陳壽在完成六十五卷的三國誌之後留下了一章圖紙,據說是曹操用盡一輩子時間在尋找的藏寶圖,被作為圖紙附在三國誌的附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