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一直活在深淵的惡鬼身上突然多出了人的溫度。

他在麵對沙曼的時候,似乎也是個人,但絕對是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人,九公子對於沙曼的寵愛,很像是男人對於女人的寵愛,但從沙曼偶爾表現出的厭惡,以及九公子的神情中卻無法對兩人之間的關係蓋棺定論。

即使睡在一張床上,距離為負數,也不像是情人的情人。

下屬們多多少少有所感覺,卻不敢在背後嚼舌根,因為他們都知道,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敢在九公子背後說三道四,除了死,還是死。

為什麼發生了關係的男女之間會產生仇恨?

為什麼沙曼姑娘對九公子如此冷漠?

隻要想想那個男人是宮九,無論發生什麼事似乎都很有可能。

血是熱的,劍是冷的。

沾染了血的劍,還是冷的。

雪白的刃上掛有一滴血珠,夜風吹過,血珠搖搖欲墜,隨著劍刃的抖動,落在泥土之中。

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葉孤城的臉很白,但眼睛卻很亮,其中仿佛蘊藏著漫天星辰。

他仿佛明悟了什麼道理,就好像蒙在眼前霧氣重重的屏障被破開,看見了背後的宇宙萬象。

這世界上,有一些事情大概是注定的。

就比如說,葉孤城注定會殺了公孫蘭。

但他不會以緞帶緊緊地勒在對方脖子上,以如此侮辱人甚至隱蔽的死法讓她死去,而是作為一個劍客,以手中的劍,送她上路。

劍芒劃破夜空,比一閃而逝的流星還要明亮。

九公子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一點。

“————!!!”

風聲,就從九公子的耳邊刮過,蟲鳴,青蛙的叫聲,夜晚樹林的種種從他耳邊消逝,剩下的,僅僅是下屬驚恐的臉。

發生了什麼?

宮九麵無表情地低頭,他看見了刺穿自己肩頭的利刃,將他整個人釘在樹上,入木三分。

如果再往左一點點,刺穿的,就是他的喉嚨。

——百步穿楊。

他見識過天外飛仙一件破九天的氣勢,如虹光,如閃電,但從未想過,葉孤城竟然還會這樣高明的劍招。

而且他是為什麼能使出這樣一劍,是為什麼確定,他所在的地方有人?

九公子突然笑了,他好像一具根本無法感覺到疼痛的僵屍,用劍人的內力太高,一時半會兒絕對無法將劍刃從樹幹中□□。

朗月已經在向宮九所在的方向飛奔而來,剩下的時間,絕對不足以他將劍刃拔出。

所以他做了一件事,一件讓下屬恨不得把眼珠子瞪掉出來的事。

九公子任憑劍刃刺穿他的骨頭,將剩下的骨骼一同絞爛,雪白的刃刺穿了他的肩膀,緊接著,刺穿了他的半個人。

他將自己硬生生從劍刃中“撕”了出來。

九公子道:“走。”

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冷酷,沒有受到一丁點兒的影響,就好像嚴重的傷勢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下屬低著頭,眼皮子往上一抬,就看見紅色的血,紅色的肉,與森森的白骨。

說是森森的白骨或許不太恰當,因為他看見的,分明是骨頭的碎片。

九公子對自己有多狠,他算是知道了。

宮九說走,那就走,幾乎是他語音剛落,腳一蹬便運起了輕功。

他的輕功很好,很詭譎,並不如同葉城主那般飄然如飛仙,倒像一抹真正的幽靈。

來無影去無蹤,隻能捕捉到雪白的影子。

屬下想要跟上他,必須使出全身氣力,而且他還必須跟上九公子,如果沒有他帶路,天知道九公子會跑到那裏去。

就算是逃命,他也是不認路的。

宮九並不否認自己是在逃跑,相信任何一個人都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葉城主的百步穿楊有兩種可能,一是可以給予宮九提醒,不想要他姓名,而是因為借助感知無法判斷人到底在哪裏,準頭有些不對勁。

比起前者,宮九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後者,隻要看見他劍刃沒入樹幹的力度,就沒人人相信葉城主不想要宮九的性命。

再留下了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死。

九公子對自己的生命還是很珍惜的,這世界上,病得越重,就越愛惜自己的命,他就是其中的中翹楚。

說是留下來讓葉城主戳著玩,那是萬萬不可以的。

所謂的一力降十會莫過於此,在絕對的實力麵前,一切陰謀詭計都是紙老虎。

宮九的勢力再大又怎麼樣,他會的招數詭譎又怎麼樣。

公孫蘭死了,而下一個死的,很可能就是他。

想到這,他的嘴角掛起了一抹不知道該說是詭異還是期待的笑容,如若再好好盯著他的眼睛看,便能從神經末梢跳動的血絲中讀出類似於興奮的情感。

疼痛,與臨近死亡的恐懼,這些他或許並不期待,但卻是在宮九過於完美人生中極其少有的,能讓他產生自己還活著實感的成分。

傷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速愈合,甚至連破碎的骨頭都在以扭曲的方式生長,九公子見跑得夠遠,幹脆並指為掌,往自己肩膀上死命一挖,看他的動作,不知道的人準以為他挖的是豆腐,而不是人類的肌肉骨骼。

特別,那**還是他自己的。

將長起來的骨頭挑斷,無法剔出的碎片連同血肉被一起挖出來,從根本上杜絕了他們混雜著肉生長的可能。

將長好的傷口再一次撕裂,這或許是個好方法,但卻足夠疼痛。

但這些疼痛,對九公子來說卻不是大事。

下屬都頭不敢抬,他的鼻子雖然沒有狗靈敏,但也是相當不錯的。

如此濃重的血腥味,隻要是有嗅覺的人,都能聞得到。

下屬心中隻被幾個大字刷屏:不愧是九公子。

這等心性,這等意誌,除了他還有誰能做到。

敬佩與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懼混雜在一起,占了主流的定然是後者。

葉孤城麵色不變,他對朗月道:“把我的劍取來。”

他身前的土地上,倒著花容月貌的公孫蘭,但即使她再美,人死了,便沒有什麼用處。

紅顏之下,皆是枯骨,人都死了,還能有什麼用處。

朗月被葉城主那驚天一劍所震撼,人還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直到葉孤城對她說話,才好不容易回過神來。

朗月連忙道:“是。”

這世界上大概沒什麼人比她更清楚葉城主的劍招,雖然在他練劍時會自發性地避開,但城主到了什麼樣的地步,學會了什麼樣的新招,沒人比朗月與嵐風更加清楚。

所以她也知道,百步穿楊這等在神話中的招數,城主是不會的。

或者說,曾經是不會的。

葉孤城能使用天外飛仙,源於他對自然的感知,包裹著飛仙島的大海,以及每日的潮漲潮落,多殺年如一日的練劍讓他熟悉大海,也熟悉大自然的力量。

所謂的天外飛仙也是如此,有浪的磅礴,海的壯闊,天空的無邊無際。

百步穿楊,那似乎是更高的境界,人的目力再好也無法支撐百步之外,因為那實在是太遠,就算是高大的人也會變得渺小。

而劍前進的方向,也是會受到環境影響的,風的方向,樹葉的阻擋,隻有將一切都考慮進去,才能使出這等精準的招數。

他不僅僅要體會自然,還要與自然融為一體。

與他不熟悉的,海之外的森林融為一體。

所謂的返璞歸真,不過如此。

朗月不會疑問,對她來說,葉孤城的每一次突破都是理所當然,在她心目中,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麼人會比葉城主更加強大。

至於為什麼他不自己取劍,這種問題問都不需要問,因為對她來說不值得一提。

朗月走入森林間,卻意外地發現,劍下沒有亡魂。

血新鮮且溫熱,葉城主的劍,無疑是刺到了人。

朗月看著鋥亮的劍刃,以及劍底下血與骨的痕跡,無端覺得恐懼。

那個人,他是怎麼脫離劍刃的。

朗月再度回到葉城主身邊,她捧劍的動作,就好像自己捧了什麼絕世珍寶,但看她的臉卻很蒼白。

並不是朗月皮膚白皙,而是因為震驚,失去血色的白。

任何一個人,隻要想到那副圖像,表象絕對不會比她更好。

葉孤城道:“你看到了什麼。”

朗月道:“劍下沒有人。”

葉孤城不動聲色道:“哦?”

朗月道:“但是劍下卻有血與骨。”

聽見朗月的話,葉孤城不僅沒有驚訝,還笑了。

是意料之中的笑,因為他忽然知道,讓自己最近如此倒黴的幕後黑手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