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鳳的語氣是真誠的,他說話的速度是緩慢的,每一個字從他嘴中吐出,都重逾千金,他道:“你若想要朋友,隨時都可以找到。”

葉孤城看他,眼中似乎含笑,道:“你是在說自己嗎?”

陸小鳳一愣,隨後又撫掌大笑道:“不錯,我說的就是自己。”

他一直是個喜歡交朋友的人,交朋友對陸小鳳來說是人生三大幸事之一,而與他當朋友也是個非常愉快的體驗,因為他信任你就如同信任自己。

兩人談話的氣氛很不錯,葉孤城甚至親自給陸小鳳倒了一杯白水,對一個天性驕傲的人來說,這樣的舉動已是認可。

朗月站在一邊,臉上的表情凝重,甚至是陰沉,葉孤城看不見她的表情,陸小鳳也看不見她的表情。

心中的警鈴被拉得叮鈴鈴直響,警惕的目標是在場唯一的外人陸小鳳。

她是個再忠心不過的仆人,滿心滿眼就隻有白雲城主,自然知道,葉孤城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露出舒心的笑容。

他確實是一個人,但也僅僅就比劍多出了一點人情味,白雲城的俗物勾住飛仙的衣角,讓他不能羽化而登仙。

因為武功臻至化鏡而太過無聊,以至於追求更大的抱負,這種種雖然沒有在葉孤城身上上演,但他卻也不大能感受俗世的快樂。

他與陸小鳳成為朋友時,是葉孤城前半生中最接近人的一刻。

朗月:夭壽啦,城主被外麵來的小妖精勾引走啦!

陸小鳳忽然覺得有點冷,有陰森的視線鎖定在他身上,他將杯中的白水一飲而盡,眼角的餘光不斷打量四周,隻看見低頭的月姑娘與驕傲的葉孤城。

沒有異常,白雲城主的宅邸中,又怎麼能容許有邪心之人闖入?

但那看他的眼神,又實在是太陰冷了一點。

或許是他的錯覺,怎麼看都沒有找到視線的源頭,他隻能將其暫時拋到腦後。

陸小鳳甚至都沒有懷疑一下朗月,因為他實在想不到,自己做了什麼能讓如月亮般高潔的女人對自己射出陰森森的眼神。

朗月:瞪得就是你,小蹄子!

陸.小蹄子.鳳:???

其實他真的很無辜。

南王府燈火通明,已是晚上。

南王抬頭,雙手背在身後,器宇軒昂,他道:“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笑眯眯的年輕人道:“已經辦好了。”

年輕人有一張很俊俏的臉,他的皮膚很白,頭發很黑,眼睛笑起來像彎彎的月牙,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藏在袖子中的右手隻有四根手指頭。

他看上去年輕又無害,但隻要稍微有一點常識的都清楚,這世道,越是看上去無害的人,就越恐怖,如果一個人很凶惡,那他的凶惡便隻停留在表麵,但如果一個人看上去很溫和,他的惡便可能埋藏在心底深處。

年輕人有震驚名號,在青衣樓甚至有自己的一副畫像,那實在是個很大的組織,而且有數不清的高手,年輕人是第四十三座樓的樓主,被人稱為奪命鏢。

手指短一截,武器就要長一劫,他用鏈子鏢,尖頭可傷人,把胸膛剖開,露出一顆紅彤彤,帶著溫熱的心髒。

鏈條用來絞脖頸,下手輕一點,便柔軟如繩索,一點一點將氧氣從人的心肺中逼出來,死亡的過程因為缺氧而無比痛苦,重一點則連同脖頸一起絞碎,身體軟綿綿地倒下,頭扭曲地耷拉在肩膀上,死狀慘烈。

他看上去有多無害,下手便有多狠,心如蛇蠍就是為他量身定做的。

金銘滅的掌櫃便死在他的鏈子下,鏈子緊緊貼在人類柔軟的脖頸上,知道他麵色青紫,進的氣出的氣都歸於平靜才解下鎖鏈,然後用三尺白綾掛在屋簷上,任憑人的身體迎風飄蕩。

南王道:“有多少人看見了。”他希望很多人都能看見,因為這是他對葉孤城的警告。

很多人年紀越大在意的事情變越多,也越不能受屈辱,年輕時的南王就是一個很高傲的人,因為他一直在忍辱負重,心中積累的屈辱無法在皇帝麵前表現,便全都轉化成他的驕傲與自尊。

南王不允許別人打破他的驕傲,也不允許有人忤逆他,年紀越大越是如此。

葉孤城的“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將他的驕傲撕碎,被人看清的憤怒充斥他的大腦,便總想做出一些報複的事情來。

這是仇恨。

被仇恨蒙蔽雙眼的人,做出什麼都不奇怪。

奪命鏢道:“沒多少人看見。”

南王背在身後的手一頓,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道:“怎麼回事。”他的聲音已不平靜,憤怒壓抑在胸腔中。

奪命鏢道:“金銘滅的夥計在公雞第一遍打鳴前就已經到了店鋪。”那時候還在街上的,隻有被從妓院或者賭坊中扔出來的醉洶洶的懶漢,每天就知道大驚小怪地說些誌怪事,哪怕他們看見了,也沒有人會相信。

奪命鏢想到夥計的表現,笑得更甜,他隻負責做殺人的買賣,其他與他一概不想幹,看那些人眼皮不抬一下就將屍體放下來,抬進無人的倉庫中,除了白天黑夜不分什麼時候都能見到他們的武林人士,還真是沒人看見發生了什麼。

金銘滅的夥計,各個都是頂膽大的小夥。

隨意找了一個理由,金銘滅關門一天,期間,奪命鏢路過幾次,竟是沒有聽見哪怕一兩句的風言風語。

京城,是個沒有秘密的地方,扔一個小石子下去就能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死了個有名的掌櫃,怎麼看都要引起軒然大波。

他想,時間長了,掌櫃不露麵,肯定有人發現不對,便一天路過店鋪三次,觀望下去。

金銘滅的位置不錯,用時髦一點的詞語,那就是在京城的商業中心帶,一天路過三次並不是一個誇張的數字,不僅不誇張,而且還很正常。

他第二天從金銘滅門口路過,卻皺眉頭道:“奇事。”

確實是奇事,昨日才被他親手勒死的掌櫃竟又在笑盈盈地迎接客人,他微胖的臉上掛有一團和氣的笑容,每一個進店的客人都是他的財神。

掌櫃對財神爺,是應該笑臉相迎的。

聽到這,南王終於繃不住他故作嚴肅的表情,沉聲道:“你確定。”

奪命鏢道:“我確定。”

他來回踱步,人內心焦灼時總要找些排解壓力的好方法,他道:“莫非死人能複活。”

南王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卻足夠奪命鏢聽見,笑眯笑眯的青年朗聲道:“死人,是不可能複活的。”

南王回頭看他,當兩人視線相交時,他焦灼的心終於沉下兩三分。

他是個非常愛麵子的人,很不願意在外人麵前表現出自己的不確定與弱勢,他應該是驕傲的,器宇軒昂的,無懈可擊的。

調整完自己的狀態,就連胸膛都比剛才多挺立幾分,南王道:“死人不可能複活,那你殺死的人為何會再次出現。”

他的語氣中多出了一絲不信任,難不成是他根本沒有殺掉金銘滅的掌櫃?

花了錢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這才是他最不能容忍的。

奪命鏢確定道:“不,他一定是死了。”

幹一行就要有一行的規矩,做殺手的,完成任務後總是會多停留幾秒確定他們的目標是真死了,而不是假死了,奪命鏢對自己的身手很確定,金銘滅的掌櫃不可能有活下來的可能。

南王冷笑道道:“他死了,但他卻又出現了?”

雖有南王世子與皇帝長得一模一樣為前車之鑒,但讓他相信隨便殺一個掌櫃就有一模一樣的掌櫃出來頂替他是不相信的。

天底下,怎麼會有如此巧的事?

奪命鏢道:“死的是死人,出現的是活人。”他雖然不通此術,但卻知道江湖上有一獨門絕技名為易容,又有幾個大師精通易容術,隻要他們想,隨時隨地便能成為另一個人。

他自信道:“有人易容成了掌櫃的樣子。”

窗外,有鳥撲閃翅膀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