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返樸歸真(3 / 3)

可是保羅卻絕不會承認自己被打敗。他會東躲西藏、徘徊不定,讓人越來越覺得他渺小。她瞧不起他,然而她卻看著他而不是道伍斯。看起來,他們三個人的命運都係在他手裏。她因此而恨他。

她現在似乎對男人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知道他們能做什麼,要做什麼。她不再像以前那樣怕他們了,自信心增強了。他們並不像她過去想象中的那種卑劣的自大狂,了解到這一點使她頓感欣慰。她明白了很多——她想要明白的幾乎全都明白了。她的生活一直很不幸,現在也依然不幸,不過她還能忍受。總之,如果他走了,她也並不感到難過。

他們吃了晚飯,一起圍著爐火喝著酒吃著果仁。大家都嘻嘻哈哈地閑聊著。可克萊拉卻意識到保羅正在退出這個三角關係,好讓她仍舊自由地跟丈夫一起過日子,這讓她很惱火。說到底,他是個卑鄙小人,他得到了他需要的東西就把她打發回去。

她記不得自己是否也曾得到過她想要的,而且在內心深處,也確實希望被打發回去。

保羅覺得孤單而精疲力竭。過去,他母親曾給他真正的做人的力量。他愛過她,實際上,過去是母子倆合力對付這個世界。現在她上了天堂,永遠地給他留下一段人生的空白,他的生命正透過這撕破的麵紗裂縫慢慢地飄走,仿佛是在被拖向死神。

他希望有人能主動幫幫他,他害怕隨著他那慈愛的母親的死,自己也會靠近死神。

麵對這件大事,他對其他不太重要的東西都采取聽之任之的態度。克萊拉是無法替代他去支撐這些的,她需要他,可是卻並不理解他。他感覺她需要的是那種有成就的男人,而不是內心充滿苦惱的真正的他。要接納真正的他,她受不了,他也不敢給她。她對付不了他,這讓他感到羞愧,一方麵因為自己陷於困境,沒有活下去的信心而感到羞愧,另一方麵則因為沒有人能收留他。他總覺得心裏不踏實,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裏微不足道,於是他把自己越縮越小。他不想死,也不甘心屈服,可他也不怕死。如果沒有人幫助他,他就一個人生活下去。

道伍斯本來已經被迫走上了絕路,直到他害怕為止。他可以一直走到死亡邊緣,躺在死亡線上,往死亡的深穀裏張望。後來,他害怕了、膽怯了,不得不往回爬,像個接受施舍的乞丐。依克萊拉看來,這裏麵多少有幾分崇高,至少他承認自己被打敗了,不管怎麼說,他希望自己被收回。為了他,她可以這樣做。

三點鍾了。

“我要乘四點二十那趟車。”保羅又對克萊拉說,“你也那個時候走還是再晚一點?”

“我不知道。”她說。

“七點一刻時我要跟父親在諾丁漢姆見麵。”他說。

“那我晚點再去吧。”她答道。

道伍斯突然抽搐了起來,好像被人扭傷了一般。他望著大海,卻仿佛什麼都沒有看見。

“角落裏有幾本書,”保羅說,“我已經看完了。”

大約四點鍾時,他起身走了。

“不久,我會再見你們的。”他邊握手邊說。

“希望這樣。”道伍斯說,“也許——有一天——我能把錢還給你,隻要……”

“你等著瞧吧,我會來找你要的。”保羅大笑起來,“要不了多久我就會身無分文的。”

“哎——好吧……”道伍斯說。

“再見。”他對克萊拉說。

“再見!”她說,朝他伸出手去。接著他又看了他最後一眼,默默不語,覺得有些羞愧。

他走了。道伍斯和妻子重新坐了下來。

“這種天氣出門真糟糕。”道伍斯說。

“是的。”她應了一聲。

他們東拉西扯地聊了一通,一直聊到了天黑。房東太太端來了菜。道伍斯像丈夫那樣不等人說就把椅子拖到桌前。然後他謙恭地坐在那裏等著,她則像妻子一樣,理所當然地侍候起他來。

喝完茶,已經快六點了。他走到窗前,外麵漆黑一片,大海在咆哮著。

“還在下雨。”他說。

“是嗎?”她應道。

“今天晚上你不走了吧?”他有些吞吞吐吐地問。

她沒有回答。他等待著。

“這麼大的雨,我是走不了。”他說。

“你想讓我留下嗎?”

她問。

他那抓著深色窗簾的手抖個不停。

“是的。”他說。

他還是背對著她。她站起身,慢慢地走到他跟前。他鬆開窗簾,轉過身來,猶猶豫豫地麵對著她。她背著雙手站在那兒,臉上帶著那種憂鬱而又迷茫的神情望著他。

“你要我嗎?巴克斯特?”

他嘶啞地答道:“你想回到我身邊嗎?”

她嗚咽了一聲,舉起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擁到身邊。他把臉俯在她肩上,緊緊地抱住了她。

“讓我回來吧。”她心醉神迷地低聲說:“讓我回來吧!”她用手指理著他那細密的黑發,仿佛還在半夢半醒之間。他把她樓得更緊了。

“你還要我嗎?”他語不成聲地喃喃地說。

第十五章 孤魂逍遙

克萊拉跟著她丈夫回到了雪菲爾德,從那以後,保羅就很少再見她。沃爾特。

莫瑞爾也似乎就聽任自己湮沒在這痛苦之中,可他還要一如既往在痛苦中掙紮著活下去。連接父子倆人的紐帶,隻是彼此想到一定不能讓對方陷入的確無法過下去的困境,再也沒有別的感情了。由於家裏再也沒有人守著,父子倆都無法忍受家裏的這種空曠寂寞,保羅索性搬到諾丁漢郡去住,莫瑞爾也住到貝斯伍德的一位朋友家去了。

對於這個年輕人來說,仿佛一切都破碎崩潰了。他不能再畫畫。母親臨終那天他完成的那幅畫成了他最後的作品——他對那幅畫還比較欣賞。工作時也沒有克萊拉陪伴。回家後,他再也不願拿起畫筆了。似乎母親的死帶走了他的一切。

於是,他老是在城裏四處瞎逛,跟他認識的人一起喝酒廝混。他厭倦了這種日子。他跟酒吧的女招待打情罵俏,無論碰見任何女人他都隨便調笑幾句,不過,他的眼神卻總是那麼憂鬱和焦慮,好像在尋求著什麼。

一切都顯得與往日不同,一切都顯得虛無縹緲。人們似乎沒有理由在大街上行走。房屋似乎沒有理由在陽光下擠在一起,這些東西似乎沒有理由占據空間,應該讓世界就這麼空著。朋友們跟他說話時,他聽見聲音,也能回答別人,可是他卻不明白為什麼說話時會發生那種嘈雜的聲音。

隻有當他獨自一個人的時候,或者在工廠拚命地幹活時,他才恢複了本性。也隻有幹活時他才能真正地忘記一切,在那時,他仿佛沒有意識,頭腦裏空空如也。

但工作也有幹完的時候,他很傷心,覺得萬事萬物都失去了它的本來麵目。第一場雪飄飄揚揚地下著,在灰蒙蒙的天空中,他看見了那些小小的晶瑩的雪片飛舞。這在過去,雪花會引起他最生動強烈的激情,但現在它們已經失去任何作用了。雪花剛飄下來就融化了,隻剩下原來的空間。夜晚,高大朗亮的電車一路開來,他也覺得很奇怪,這些電車為什麼老是這麼不厭其煩地開來開去呢?他問這些高大的電車:“為什麼不辭勞苦地往特倫特橋開去?”似乎它們並不應該像現在這樣存在。

最起初的東西是夜裏的那一片漆黑。在他眼裏,黑暗是十全十美的,能夠讓人理解,也能讓人安寧平靜,他可以毫無憂慮的讓自己沉浸在黑暗中。忽然之間,他腳邊的一張紙隨風飄去,沿著人行道吹跑了。他一動不動地站著,身體筆直,兩個拳頭緊握著,心裏煎熬著痛苦。似乎又看見母親的病房,又看見母親,又看見母親的那雙眼睛。他曾經不知不覺地跟母親生活在一起,陪伴著她。這隨岡飄零的紙片提醒他她已經不複存在了。可是他曾經跟母親相依相守。他希望時光永駐,這樣他就可以又跟母親在一起了。

日子一天一天、一星期一星期地過去了。可是在保羅看來,世界成了混沌一片,他簡直分不清今天和昨天,這星期和上星期,此處與彼地,什麼都分不清楚,什麼都認不出來了。他常常整小時地出神,記不清自己做了些什麼事。

一天晚上,他回到住處時已經相當晚了。爐火奄奄一息,所有的人都睡了。他添了一點煤,朝桌子上看了一眼,決定不吃晚飯。於是,他就坐在扶手椅上,房裏一片寂靜。他什麼都不知道,隻看見那淡淡的煙嫋嫋地向煙囪飄去。突然,兩隻耗子心涼膽顫地鑽了出來,吃著掉在地下的麵包屑。他仿佛隔著遙遠的距離看著這一切。教堂的鍾聲“當當”地響了兩下。遠遠傳來了貨車在鐵路上發出的刺耳的哐當哐當聲。起初,貨車也不遠,依然在它們原來的地方。不過,他到底身處何方呢?

時間不停地逝去。兩隻小耗子膽大起來,竟猖狂地在他拖鞋邊躥來躥去。他紋絲不動地坐在那兒。他不想動,什麼也不想,這樣似乎過得輕鬆些,沒有百事煩心。

然而,他的意識又在不停地機械地活動著,時不時地促使他冒出這樣的話。

“我在幹什麼?”

他在自我麻醉的恍惚狀態下,自問自答。

“在自殺。”

接著,一股模糊而有力的感覺立即告訴他,這樣不對,一會兒之後,突然又問道:

“為什麼不對?”

又沒有回答,但他胸膛裏卻有一股火熱的執著阻止他自尋絕路。

街上傳來一輛沉重的雙輪馬車當啷當啷駛過的聲音,突然,電燈滅了,自動配電機的電表格嗒響了一聲,他沒有反應,就那麼坐著直愣愣地望著前方。那兩隻耗子急匆匆地逃走了。黑沉沉的屋裏隻有爐火一閃一閃地發著紅光。

接著,更加機械、更加清晰的內心的對白又開始了。

“她死了。她一輩子掙紮著——全是為了什麼呢?”

這就是他絕望地想隨她而去的原因。

“你活著。”

“她沒活著。”

“她活著——就在你心裏。”

突然,他對這個思想負擔感到厭倦。

“你一定得為她而繼續活下去。”他內心說。

不知什麼東西,總讓他覺得很別扭,仿佛讓他無法振作起來。

“你一定得把她的生活和她生前所做的一切繼承下來,繼續下去。”

可他並不想這麼做,他想放棄這一切。

“但你可以繼續畫畫,”他的意誌說,“或者你可以有個後代,這兩者都是她所努力要做的。”

“畫畫又不是生活。”

“那就活下去吧。”

“跟誰結婚呢?”這個讓他痛苦的問題又來了。

“盡你最大的努力去找吧。”

“米麗亞姆?”

不過他對這些沒有信心。

他突然站起身,上床去睡覺。走進臥室,他就關上房門,緊握拳頭站在那兒。

“媽媽,我親愛的……”他開始說,似乎竭盡他心靈的全部力量。說著他又停下,不願說下去。他不願承認自己想去死,想去結果自己的生命;他不願承認自己被生活打敗了,也不願承認死亡打敗了他。他徑直走上去睡覺,很快他便酣然入夢,夢境中無憂無慮。

好幾個禮拜就這樣飛逝過去。他依舊孤獨地生活著,內心猶豫不決,一會兒決意要去死,一會兒又想頑強地活。真正讓他痛苦的是他無處可去,無事可做,無話可說,自己不再是自己。有時他像瘋子一般在大街上狂奔;有時候他的確瘋了,仿佛看見了什麼東西時隱時現,折騰得他喘不過氣來。有時候,他剛要了一杯酒,正站在酒館裏的酒櫃前,突然,一切仿佛都向後退去,飄然離開了他,他遠遠地看見那酒吧女招待的臉,看見滔滔不絕地談論著什麼的酒徒,看見紅木酒櫃上自己的酒杯。仿佛有一層什麼東西橫隔在他與這些之間,可望而不可及,他也不想接近這些,也沒有心思再淺酌低飲。於是,他突然轉身出去。站在門檻上,看著那華燈初照的大街,他覺得這一切仿佛與他格格不入,似乎有什麼東西把他從整個世界隔離開來,大街上,路燈下,一切仍如既往的運行,可就是把他遠遠地隔開,使他望塵莫及。

他覺得自己不能觸摸到路燈柱子,即使能得也還是觸摸不到。他能去哪裏?他無處可去,既不能再回酒館,也不能到前麵什麼地方去。他喘不上氣來了。偌大的世界竟沒有他的安身立命之處。他內心的壓力越來越大,覺得自己要粉身碎骨了。

“我可不能這樣。”他說著轉過身來,到酒館裏一醉方休。有時,酒能讓他感覺好受些,可有時酒也讓他感覺更痛苦。他沿路跑著,永遠坐立不安,東奔西顛,四處飄蕩。他決心要去工作,可是他剛塗了幾下,就又狠狠地扔下畫筆,站起身匆匆地逃到俱樂部去了,在那兒打牌、打彈子,或者去一個能和酒吧女招待鬼混的地方,在他看來,那些女招待隻不過跟他手裏拿著的汲酒銅把手差不多。

他愈來愈顯得清瘦,下巴尖尖的。他從不敢從鏡子裏看自己的眼睛,也從不敢照鏡子。他想要擺脫自己,可又沒有什麼東西好支撐攀附。絕望中,他想起了米麗亞姆,也許,也許……?

星期天的晚上,他去了那個唯一神教派教堂,教徒們起立唱著第二支讚美詩時,保羅看見了站在他前麵的米麗亞姆。她唱聖歌時,下唇聖光閃閃,她那副神情,仿佛徹悟塵世事理:人世沒有快樂,寄希望於天國,她似乎把她所有的安慰和生活都寄托於了來世。一股對她強烈而溫暖的感情不禁油然而生。她唱聖歌時全神貫注,仿佛一心向往著來世的神秘和慰藉。他把自己的希望寄托於她。他盼望著布道趕快結束,那樣他就可以向她傾訴內心鬱積的千言萬語。

米麗亞姆擁在人群中從他麵前一哄而過,他幾乎都觸摸著她了。她也不知道他就在那兒,他可以看見她黑色卷發下那謙恭溫順的褐色的後頸。他要把自己交給她,她比他強大得多,他要依靠她。

她盲目地在教堂外麵那些善男信女中轉悠著。她在人群中總是這麼神情恍惚,不得其所。他走上前去,按住她的胳膊,她吃了一驚,那雙棕色眼睛恐懼得大睜著,當看清楚是他時,臉上不禁露出疑惑的神色。他從她身邊稍稍退開了一點。

“我沒想到……”她囁嚅地說。

“我也沒想到。”他說。

他移開了眼神,他那突然燃起的希望火花又熄滅了。

“你在城裏幹什麼呢?”他問。

“我在表姐安妮的家裏。”

“噢,要呆很長時間嗎?”

“不,就住到明天。”

“你必須得直接回家嗎?”

她看了他一眼,又把臉隱到了帽簷的陰影裏。

“不,”她說,“不,沒有那個必要。”

他轉身走去,她伴他而行。他們穿行在那些善男信女中,聖瑪利亞教堂的風琴還在飄出悠揚的樂聲,黑鴉鴉的人群從亮著燈光的門口不斷地湧出來,紛紛走下台階。那巨大的彩色窗戶在夜空中閃著光,教堂就像是一盞大燈籠。他們沿著石洞街走著,他租了輛車到特倫特橋去。

“你最好和我一起吃晚飯,”他說,“然後我送你回去。”

“好吧。”她答道,聲音沙啞而低沉。

在車上,他們沒說幾句話。特倫特河那黑沉沉的湧滿兩岸的河水在橋下舊泊地奔流著。克威克那麵一片黑暗。他住在霍爾姆路,座落在荒涼的市郊,麵臨著河對岸那片草地,草地靠近思寧頓修道院和克威克森林陡坡。潮水已退去了。靜靜的河水和黑暗就在他們左側,他們有些害怕,於是很快沿著屋舍院落的那一側匆匆向前走去。

晚飯擺好後,他把窗簾撩開,桌子上擺著一瓶鳶屋花和猩紅色的秋牡丹。她衝著花俯下身去,一邊用指頭撫摸著花,一邊問他說:“美不美?”

“美。”他說,“你想喝點什麼——咖啡?”

“好的,我喜歡喝咖啡。”她說。

“稍等片刻。”

他進了廚房。

米麗亞姆脫下外衣,四周望了望。屋子陳設十分簡樸,幾乎沒有家具。牆上掛著她、克萊拉還有安妮的像片。她去看畫板想看看他最近在畫些什麼,上麵隻有幾根毫無意義的線條。她又去看他在讀什麼書,很顯然隻在讀一本普通的小說。書架上有幾封安妮和亞瑟以及她不認識的人寫來的信。她非常仔細地察看著那些凡是他接觸過、或者跟他有一點點關係的東西。他們分開已經好久了,她要重新看看他,看看他的生活狀況,看看他在做些什麼。不過屋子裏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讓她了解到這些。這間屋子隻能讓她感到難過,使一切顯得那麼艱苦和不舒適。

米麗亞姆正好奇地翻看他的速寫本,保羅端著咖啡進屋了。

“那裏沒什麼新畫,”他說,“也沒什麼特別有意思的東西。”

他放下茶盤,從她的肩頭往下看著。她慢慢地一頁頁地翻著,仔細地察看著。

當她停在一線速寫上時,“呣!”他說。“我都忘了,這張畫怎麼樣,不錯吧?”

“不錯,”她說:“但我不太懂。”

他從她手裏接過本子,一張張翻著看,不斷地發出一種又驚又喜的聲音。

“這裏麵有些畫還是不錯的。”他說。

一很不錯。“她慎重地說。

保羅又感到了她對他的畫的欣賞。難道這是因為關心他嗎?為什麼總是當他把自己表現在畫裏時,她才流露出對他的欣賞?

他們坐下來開始吃晚飯。

“我想問一下,”他說,“聽說你好象自食其力了?”

“是的。”她低頭喝著咖啡。

“幹什麼工作?”

“我隻是到布魯頓農學院去念三個月的書,將來也許會留在那兒當老師。”

“哦——我覺得這對你挺合適的!你總是想自立。”

“是的。”

“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我上個星期才知道的。”

“可是我一個月前就聽說了。”他說。

“是的,不過當時還沒有確定。”

“我早就應該想到的,”他說,“我原以為你會告訴我你的奮鬥情況。”

她吃東西時顯得拘謹而不自然,就好像她害怕公開地做他所熟悉的事情似的。

“我想你一定很高興吧。”他說。

“非常高興。”

“是的——這不管怎麼說是件好事啊。”

其實他心裏相當失望。

“我也覺得這事很了不起。”她用那種傲慢的語調忿忿不平地說。

他笑了兩聲。

“為什麼你對此不以為然?”她問。

“哦,我可沒對此不以為然。不過你以後就會明白的,自食其力隻是人生的一部分罷了。”

“不,”她忍氣吞聲地說,“我可沒這樣認為。”

“我認為工作對一個男人來說。幾乎可以說是最重要的了,”他說,“雖然對我不是這樣。不過女人工作是她生活的一種調劑,隻使出一部分精力,真正最有意義的一部分生活卻被掩蓋起來了。”

“難道男人就能全心全意地工作了?”她問。

“是的,實際上是這樣。”

“女人隻能使出不重要的那份精力工作?”

“是這樣的。”

她氣憤地睜大雙眼望著他。

“那麼,”她說,“如果真是這樣,那真是讓人感到恥辱。”

“是的,不過我也不是什麼都知道的。”他回答道。

飯後,他們靠近爐邊,保羅給米麗亞姆端來一把椅子,放在自己的對麵,兩人坐下。她穿著一件深紅色的衣服,這與她的深色皮膚和舒展的容貌非常相稱,她那頭卷發依然美麗而飄灑。不過,她的臉卻顯得老多了,那褐色的脖頸也瘦了少許,他覺得她比克萊拉還蒼老。時光飛逝,轉眼之間她的青春年華已不複存在,身上出現了一種呆板遲鈍的神態。她坐在那兒深思了一會,然後抬起眼望著他。

“你的一切怎麼樣?”她問。

“還可以吧。”他答道。

她看著他,等待著。

“不是吧?”她說,聲音很低。

她那雙褐色的手緊張地抓住自己的膝蓋,卻仍舊顯得不知所措,甚至有點歇斯底裏。他看見這雙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接著他苦笑了。她又把手指放在兩唇之間。

他那細長黝黑、備受痛苦的身子靜靜地躺在椅子裏。她突然從嘴邊拿開手,看著他。

“你跟克萊拉散了嗎?”

“散了。”

他的身子像是被拋棄的廢物一樣橫在椅子裏。

“你知道,”她說,“我想我們應該結婚。”

數月來,他第一次睜大眼睛,懷著敬意看著她。

“為什麼?”他說。

“瞧,”她說,“你是在自暴自棄!你會生病,你會死的,而我卻從來不知道——到那時就同我從來不認識你沒什麼兩樣。”

“那如果我們結婚呢?”他問。

“起碼,我可以阻止你自暴自棄,阻止你淪為一個像克萊拉那樣的女人的犧牲品。”

“犧牲品?”他笑著重複了一遍。

她默默地低下了頭。他躺在那兒,又感到一陣絕望襲來。

“我不太確信,”他慢吞吞地說,“結婚會帶來多大的好處。”

“我隻是為你著想。”她答道。

“我知道你是為我著想,不過——你這麼愛我,你想把我放在你的口袋裏,那我可會憋死的。”

她低下頭,把手指噙在嘴裏,心頭湧起陣陣痛苦。

“那你打算怎麼辦?”她問。

我不知道——繼續這樣混下去吧,我想。也許不久我就要出國了。“

他語調中的那種絕望、孤注一擲的意味,使她不禁一下子跪倒在他身邊不遠處的爐邊地毯上。她就那麼蜷縮著身子,仿佛被什麼給壓垮了,抬不起頭來。他那雙手無力地擱在椅子的扶手上。她注意到了這雙手,覺得他躺在那兒仿佛在聽憑她的擺布,如果她能站起來,拉住他,擁抱他說:“你是我的。”那麼他就會投入她的懷抱。可是她敢這麼做嗎?她可以輕易地犧牲自己,大膽地表明自己的心跡嗎?她注意到了他穿著深色衣服裏的削瘦的身子,似乎一息尚存,癱在她身邊的椅子裏。

她不敢,她不敢伸出雙臂摟住他,把他拉過來,說:“這是我的,這身體是我的,給我吧。”然而她想這麼做,她那天性的本能被喚醒了。可她仍舊跑在那裏,不敢這麼做。她也害怕他不讓她這樣做,擔心這樣做太過分。他的身子就像垃圾似的,躺在那兒。她知道她應該把它拉過來,宣稱是自己的,宣稱擁有對它的一切權利。

可是——她能這麼做嗎?麵對著他,麵對著他內心那股求知的強烈欲望,她完全束手無策。她微仰著臉,兩手顫抖。哀怨的眼神呀栗著,顯得困惑茫然,突然,她向他露出了懇求的神情,他的同情心不禁油然而生,他抓住她的雙手,把她拉到身邊,安慰著她。

“你想要我,想嫁給我嗎?”他低低地說。

哦,為什麼她不要他呢?她的心已經屬於他。他為什麼不要屬於他的東西呢?

她已經對他苦苦相思了這麼久,他卻一直不要她。現在他又來折磨她,這未免有些太過分。她向後仰著頭,雙手捧著他的臉,望著他的眼睛。不,他冷酷無情,他要的是別的東西。她以全心全意的愛祈求他不要讓她自己做出選擇。她應付不了這事,也應付不了他,她也不知道究竟如何應付。可是這件事在煎熬著她,她覺得心快要碎了。

“你想這樣嗎?”她非常認真地問。

“不是非常想。”他痛苦地回答。

她把臉轉向一邊,然後莊重地站起身來,把他的頭摟在懷裏,溫柔地搖晃著。

然而,她還是沒有得到他!所以她在撫慰著他,她把手指插在他的頭發裏,這對她來說,是痛苦中帶著甜蜜的自我犧牲。對他來說呢,這則是充滿怨恨和痛苦的又一次失敗。他無法忍受——她溫暖的胸脯,像搖籃似的輕輕晃蕩著他,卻並不能分擔他的負擔和愁苦。他是多麼想依靠她而得到心靈的寧靜,可此刻這種偽裝出來的寧靜隻能使他更加痛苦難耐。他把身子縮了回去。

“難道我們不結婚就什麼也幹不了嗎?”他問。

他痛苦地努著嘴唇。她把小巧的手指放在嘴裏。

“是的,”她說,像喪鍾低沉的聲音,“是的,我想是這樣的。”

兩人的關係隻有這樣的結局了。她不能帶著他,把他從責任的重負下解脫出來。

她隻能對他做出自我犧牲——天天都心甘情願地自我犧牲。然而他卻並不需要她這樣。他渴望她抱住他,高興而不容抗拒地說:“別這麼煩躁不安,尋死覓活了,你是我的伴侶。”可是她沒有這種力量和勇氣。再說她要的真是一個伴侶嗎?她想要的也許是她心中的救世主吧?

保羅想如果離開她,等於自己欺騙了她的生命,可是他也清楚,如果留下來陪伴她,像一個絕望者一樣窒息內心的一切,那就等於放棄自己的生活。然而,他並不希望放棄自己的生活,把它獻給她。

米麗亞姆靜靜地坐在那裏。保羅點燃一根煙,煙霧嫋嫋而上。他在思念母親,忘記米麗亞姆的存在。突然,她看著他,內心又湧起陣陣痛苦的浪潮。看來,她的犧牲毫無價值。他冷漠地躺在那兒,對她漠不關心。突然,她又發現他缺乏信仰、浮躁易變。他會像個任性的孩子一樣毀了自己。很好,他應該那樣!

“我想我該走了。”她溫柔地說。

從她的聲調中,他聽出她有些蔑視他。他一聲不響地站起來。

“我送送你。”他答道。

她站在鏡子前用別針別上帽子。他竟然拒絕了她的犧牲,多麼痛苦啊,真是苦不堪言!以後的日子如死了一般,仿佛前途的明燈全熄滅了。她低頭看著花——桌上的花散發出一陣陣幽香,洋溢著春天氣息的鳶屋花和猩紅色的秋牡丹竟相鬥豔。

這些花的確像他一樣。

他擺出幾分自信的神態,在屋子裏默默而焦慮地快速踱著步。她知道她對付不了他,他會像黃鼠狼一樣從她手裏溜走。然而沒有他,她的生活就隻能僵死般再蹉跎下去。她沉思著,撫摸著花。

“拿去吧!”他說著把花從花盆裏取出來,拿起滴著水的花,衝進廚房。她等著,接過花,兩人就一起出去。他對她說著話,可仿佛覺得死去一般。

她就要離開他了。他們坐在車上時,她痛苦地依偎著他,而他卻毫無反應。他要去哪兒?他會有一個什麼樣的結局?她無法忍受他在她心中留下的那種空虛的感覺。他如此愚蠢,如此自暴自棄,從來沒有安寧過。現在他要去哪兒?他浪費了她的青春,他對此表示過關心嗎?他沒有信仰,隻是關心自己眼前片刻的歡樂,除此他什麼也滿不在乎,也沒有更深沉的思想。好了,她要等著瞧他會變成什麼樣子,等他折騰夠了,會死心塌地地回到她的身邊。

他在她表姐家門口跟她握了握手,就離開了她。在他轉過身的那一瞬間,他感到自己最後一線希望都失去了。他坐在車上,外麵的城市順著鐵道沿伸開來,前方一片燈海迷朦。城郊以外是鄉村,那些將發展為更多的城市的小鎮,燈火點點——大海——黑夜——所有的一切!可偏偏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他不管站在哪裏,總是孑然一身。從他的胸膛,從他的嘴裏,噴出一片茫茫無際的空虛,同樣在他身後,在四麵八方,也是一片無垠的空虛。街上的路人行色匆匆,卻沒有誰能消除他內心的那種空虛感。他們隻是渺小的黑影,他能聽得見他們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但每個人影都沉浸在同樣的黑夜,同樣的沉寂中。他下了車,鄉村中一片死寂。繁星在天空中閃閃,像河流一樣伸向遠處,蒼穹在下。到處都是遼闊的空間、恐怖的黑夜,它隻有在白晝會驚醒片刻,很快又回到黑夜,永恒的黑夜把世間萬物都包羅在它的沉寂和活生生的昏暗中。這裏的世界變得沒有時間,隻有空間。誰能說他母親曾經擁有生命,而現在卻命喪黃泉?她隻是曾經到過的一個地方,現在又去了別處,如此而已。可是不管他母親身在何方,他的靈魂都永遠不能和她分開。如今她去了黑夜之中,而他仍然與她同在。母子倆人形影不離。然而,此刻他的身子,他的胸膛正靠著台階的圍欄上,他的雙手也正抓著橫木。這些多少還是實在之物。他在哪兒呢——隻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一堆腐肉立在那兒罷了,還不如灑落在田野間的一棵麥穗。他不堪忍受那無邊無際的黑夜,似乎從四麵八方向他這渺小的生命火花壓來,想強迫撲滅它。不過,他盡管極為渺小,卻不可被消滅。黑夜吞盡萬物向周邊伸展開去,超越了星星和太陽,星星和太陽隻是幾個寥寥可數的小亮點,在黑暗中恐懼得旋轉不停,互相抱成一團,在一片仿佛能壓倒一切的黑暗裏,連星星和太陽都顯得渺小和恐懼。這一切,包括他自己,全都是那麼微不足道,幾近於無,可又不是無。

“媽媽!”他低聲喊道,“媽媽!”

茫茫人海中,隻有她是他的精神支柱。如今她已經離開了,融進那一片夜色,他多麼希望她能撫摸自己,把他帶走。

可是,不行,他不願就這樣屈服。他猛地轉過身來,朝著城市那片繁華燦爛的金光走去。他緊握著拳頭,嘴巴也緊抿著。他決不會隨她而去,走上那條通向黑暗之路。他加快了步伐,朝著遠處隱約有聲、燈光輝煌的城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