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默默不語,仍舊活著,嘴唇緊緊地閉著,隻有她那對憂鬱的眼睛還透出些生氣。
聖誕節快到了。雪下得更大了。保羅和安妮感到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了。可是她那對陰鬱的眼睛依然有一點生氣。莫瑞爾默默不語,心驚肉跳,盡量讓別人不要記起他的存在。他有時走進病房,看看她,然後就茫然若失地退出來。
她依然頑強地活著。出去鬧罷工的礦工們已在聖誕節前的兩星期陸續回來了。
米妮端了杯牛奶上了樓。那已是礦工複工後第三天的事了。
“工人們是不是一直在說手癢啊,米妮?”她用微弱煩躁又倔強的聲音問。米妮吃驚地站在那兒。“”我不知道,莫瑞爾太太。“她回答道。
“可是我敢打賭,他們肯定手癢了。”奄奄一息的老婦女疲憊地歎了口氣,動了一下頭說,“但是不管怎麼說,這星期可以有錢買些東西了。”
她一點兒小事也不放過。
當男人們要回去上班時,她說:“你父親下井用的東西要好好曬一曬,安妮。”
“你不用為這些費心了,親愛的。”安妮說。
一天晚上,保羅和安妮在樓下獨自呆著。護士在樓上。
“她能活過聖誕節。”安妮說。他們倆心裏都充滿了恐懼。
“她活不過去的,”他冷酷地回答,“我要給她服嗎啡。”
“哪種?”安妮說。
“從雪菲爾德帶來的那種全部都用上。”保羅說。
“唉——好吧!”安妮說。
第二天,保羅在臥室裏畫畫。母親好像睡著了。他在畫前輕輕地走來走去。突然她小聲地哀求道:“保羅,別走來走去的。”
他回頭一看,她臉上兩隻像黑氣泡般的眼睛,正望著自己。
“不走了,親愛的。”他溫柔地說,心裏好像又有一根弦啪地掙斷了。
那天晚上,他把所存的嗎啡全都拿下了樓,小心翼翼地全都研成了粉末。
“你在幹什麼?”安妮說。
“我要把藥放在她晚上喝的牛奶裏。”
隨後兩人一起笑了起來,像是兩個串通好搞惡作劇的孩子。盡管他們十分害怕,但頭腦依舊是清醒的。
那天晚上護士沒有安頓莫瑞爾太太。保羅端著盛著熱牛奶的杯子上了樓。那正好是九點鍾。
他把她從床上扶起來,把牛奶杯放在她的唇邊,他真想以一死來解救她的痛苦。
她呷了一口,就把杯子推開了。那烏黑疑慮的眼睛望著他。他也看著她。
“噢,這奶真苦,保羅!”她說著,做了個小小的苦相。
“這是醫生讓我給你服用的一種新安眠藥。”
他說。“他認為吃了這種藥,早上就會精神些。”
“但願如此。”她說,樣子像個孩子。
她又喝了一些牛奶。
“可是,這奶的味道真可怕!”
他看到她纖弱的手指握著杯子,嘴唇微微翕動。
“我知道——我嚐過了。”他說,“等會兒我再給你拿點兒純牛奶喝。”
“我也這樣想。”她說完繼續喝著藥。她對他像個小孩似的十分溫順,他懷疑她也許知道了是怎麼回事。她吃力地咽著牛奶,他看到她那瘦得可憐的脖子在蠕動。
接著他跑下樓再取些純牛奶。此時她已把藥喝了個底朝天。
“她喝了嗎?”安妮輕聲說。
“喝了——她說味道很苦。”
“噢!”安妮笑著,咬住了下唇。
“我告訴她這是種新藥,牛奶在哪兒?”
他們一起上了樓。
“我很納悶為什麼護士沒有來安頓我?”母親抱怨著,像個孩子似的悶悶不樂。
“她說要去聽音樂會,親愛的。”安妮回答。
“是嗎?”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莫瑞爾太太大口喝著那純牛奶。
“安妮,剛才那藥真苦!”她埋怨道。
“是嗎?親愛的?噢,沒關係。”
母親又疲憊地歎了一口氣。她的脈搏跳動得很不規律。
“讓我們來安頓你入睡吧,”安妮說,“也許護士會來得很晚。”
“唉,”母親說——“那你們試試吧。”
他們翻開被子,保羅看見母親穿著絨布睡衣象個小姑娘似的蜷成一團。他們很快鋪好了半邊床,把她移過去,又鋪好另外半邊,把她的睡衣拉直。蓋住她那雙小巧的腳,最後替她蓋上被子。
“睡吧,”保羅輕柔地撫摸著她說,“睡吧——現在你睡覺吧。”
“好啊,”她說,“我沒有想到你們把床鋪得這麼好。”她幾乎是高興地加了一句。接著她蜷起身子,臉貼在手上,腦袋靠在肩膀上睡了。保羅把她那細長的灰發辮子放在她的肩上,吻了吻她。
“你一會兒就睡著了,親愛的。”他說。
“是的。”她相信地回答,“晚安。”
他們熄了燈,一切靜悄悄的。
莫瑞爾已經上床睡覺。護士沒有來,安妮和保羅十一點左右上樓來看了看她。
她看上去跟平時吃了藥一樣睡著了,嘴唇半啟。
“我們要守夜嗎?”保羅說。
“我還是像平時那樣躺在她身邊睡吧。”安妮說,“她可能會醒過來的。”
“好吧,如果有什麼變化就叫我一聲。”
“好的。”
他們在臥室的爐火前徘徊,感覺夜黑沉沉地,外麵又是雪的世界,世上好像隻有他們兩人孤單地活著。最後,保羅走進隔壁房間睡覺去了。
他幾乎馬上就睡著了,不過常常醒來,隨之又酣睡過去。突然,安妮的輕叫聲把他驚醒了:“保羅,保羅!”他看見姐姐穿著睡衣站在黑暗中,一條長長的辮子拖在背後。
“怎麼啦?”他悄聲問,隨之坐了起來。
“來看看她。”
他悄悄地下了床,病房裏點著一盞煤油燈。母親把臉枕在手上躺在那兒,蜷縮著身子睡著覺。但是她的嘴巴張著,呼吸聲又響又嘶啞,像是在打鼾,呼吸間的間隔時間很大。
“她要去了!”他悄聲說。
“是的。”安妮說。
“她像這樣有多久了?”
“我剛醒來。”
安妮的身體縮在睡衣裏,保羅用一條棕色的毛毯裹著身子。這裏剛淩晨三點,他把火撥旺,然後,兩人坐著等待著。她又吸了一口氣,聲響如打鼾——停了一會兒——然後才吐了出來。呼吸中間停了停,——停的時間很長。他們感到害怕了。
隨之打鼾般的聲音又起了。保羅彎下腰湊近她看了看。
“太嚇人了。”安妮低低地說。
他點了點頭,他們又無助地坐了下來。又傳來打鼾般的大聲的喘息聲。他們的心在擔驚害怕。又呼了出來,氣又粗又長,呼吸聲很不規律,中間隔不好久,聲音響遍全屋。莫瑞爾在自己房間裏沉睡著。保羅和安妮蜷縮著身體,紋絲不動地坐著。
那聲音又響了起來——屏氣的時間特別長,讓人難以忍受——之後又發出粗粗的呼氣聲。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了。保羅又彎下身子看了看她。
“她會像這樣持續下去的。”他說。
他們都沉默了。他望了望窗外,花園裏的積雪依稀可見。
“你到我床上去睡吧,”他對安妮說,“我來守夜。”
“不,”她說,“我陪你呆著。”
“我倒情願你走開。”他說。
最後安妮悄悄地走出房間,他獨自一人呆著。他用棕色的毛毯緊緊地裹著身子,蹲在母親麵前看著她。她下麵的一排牙床骨凹陷著,看上去很嚇人。他看著她,有時,他感覺這巨大的喘息聲永遠不會再響了,因為他實在不能忍受了——忍受不了這種等待。忽然那巨大的喘息聲又響了起來,嚇了他一跳。他輕手輕腳地添了火。
一定不能驚醒她。時間一分一秒地消逝,黑夜慢慢在陣陣喘息聲中過去了。每當這聲音響起,他就感到自己的心在絞痛,最後他的感覺幾乎麻木了。
父親起床了。保羅聽見老礦工一邊穿著襪子,一邊打著嗬欠。然後莫瑞爾穿著襯衣和襪子進了屋。
“噓!”保羅說。
莫瑞爾站在那兒望了望,然後無助、恐懼地看了看兒子。
“我是不是最好呆在家裏?”他輕聲說。
“不用,上班去吧,她能熬到明天。”
“我看恐怕不行。”
“能行,上班去吧。”
莫瑞爾恐懼地看了看他,乖巧地走出房間。保羅看見他的襪帶在腿邊晃蕩著。
半個小時之後,保羅下樓。喝了杯茶,又上了樓。莫瑞爾穿著礦井上的工作服,又上來了。
“我要去了。”他說。
“去吧。”
幾分鍾後,保羅聽見父親沉重的腳步聲踩著堅實的雪地走遠了。街上的礦工三三兩兩地邁著沉重的步子去上班,他們互相打著招呼。那恐怖的長長的喘息聲還在持續著——啼——啼——啼,過了好半天——才嗬——嗬——嗬地呼了出來。遠處的雪地裏傳來了煉鐵廠的汽笛聲,汽笛一聲連一聲,一會兒嗚嗚地響,一會兒嗡嗡地叫,聲音有時又遠又輕,有時很近,其中還夾雜著煤礦和其他工廠的鼓風機的響聲。後來一切聲音都沉寂了。他添上火,粗重的喘息聲打破了沉寂——看上去她還是老樣子。
他推開百葉窗,向外張望著。天依舊是漆黑一片,或許有一絲光亮,也許那是雪地泛光的緣故。他合上百葉窗,穿好衣服,他的身體一直抖著,他拿起放在漱洗台上的那瓶白蘭地喝了好幾口。雪地漸漸地變藍。他聽見一輛輕便馬車鐺啷啷地沿街駛過來。是啊,已經七點鍾了,天色已經蒙蒙亮。他聽見有人在互相打招呼,一切都在蘇醒。陰暗的曙光死氣沉沉的、悄無聲音地籠罩了雪地。不錯,他能看見房屋了。他熄滅了煤氣燈,屋裏看上去依舊很黑,喘息聲依然不停,不過他已經聽慣。
他看得見她了,她還是老樣子,他不知道給她蓋上厚被子是不是會使她的呼吸更困難些,以致那可怕的喘息能從此停止。他望了她一眼,那不是她——一點也不像她。
如果給她蓋了毛毯、厚衣服的話……
房門驀地被推開了,安妮走了進來,詢問地望著她。
“她還是那個樣子。”他鎮定地說。
他們悄悄地低語了一陣,隨後他就下樓去吃早餐。此刻是七點四十分。沒多大功夫安妮也下來了。
“多嚇人!她看上去實在太可怕了!”她驚恐地悄悄說道。
保羅點點頭。
“她怎麼會變成這樣!”安妮說。
“喝點茶吧!”他說。
他們又走上樓來,一會兒鄰居們來了,害怕地問:“她怎麼樣了?”
情形還是依舊。她躺在那兒,臉頰枕在手上,嘴巴張著,巨大恐怖的鼾聲時有時無。
十點鍾,護士來了。她神情古怪、愁眉苦臉的。
“護士,”保羅大叫,“她這樣要拖多久呀?”
“不會了,莫瑞爾先生,”護士說,“沒幾天了。”
一陣沉默。
“多可怕呀!”護士哭泣著說,“誰能想到她這麼能挺?現在下樓去吧,莫瑞爾先生,先下樓去吧。”
最後,大約十一點鍾,他下了樓坐在鄰居家裏。安妮也在樓下,護士和亞瑟在樓上。保羅手捧著頭坐著。突然,安妮奔過院子,發瘋似的大喊:“保羅——保羅——她去了!”
一眨眼工夫,他就回到自己家跑上樓去。她蜷縮著身子躺著,靜靜地一動也不動,臉枕在手上,護士在擦她的嘴巴。他們全都退開了,他跪下,臉貼著她的臉,雙臂摟住她。
“親愛的——親愛的——噢親愛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喃喃低語,“親愛的——噢,親愛的!”
隨後他聽到護士在身後邊哭邊說:“她這樣更好,莫瑞爾先生,她這樣更好。”
他從他母親溫暖的屍體上抬起頭來,徑直下了樓,開始擦靴子。有很多事要做,有信要寫等等諸如此類的事。醫生來了,瞥了他一眼,歎息了一聲。
“唉——可憐的人兒啊!”他說完轉身走開。“好噯,六點鍾左右到診所裏來取死亡證明。”
父親四點鍾左右下班回了家。他沉默地拖著步子走進屋裏坐下。米妮忙著給他準備晚餐。他疲憊地把黑黑的胳膊放在桌子上。飯菜有他喜歡吃的青蘿卜。保羅不知道他是否已知道了這噩耗,好長時間沒有人說話。最後兒子說:“你注意到百葉窗放下了嗎?”
莫瑞爾抬頭看了看。
“沒有,”他說,“怎麼啦——她已經走了嗎?”
“是的。”
“什麼時候?”
“中午十二點左右。”
“!”
礦工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然後開始吃飯,就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他默默地吃著他的蘿卜。吃完飯他洗了洗,上樓來換衣服。她的房門關閉著。
“你看見她了嗎?”他下樓時,安妮問他。
“沒有。”他說。
一會兒工夫他出去了。安妮也走了。保羅找了殯儀館、牧師、醫生,還去了死亡登記處。
要做的事很多,他回家時已快八點了。殯儀館的人很快就來量了做棺材所需的尺寸。房間裏除了她空無一人,保羅拿了一支蠟燭上了樓。
原本暖暖和和了好久的房間,現在已經變得很冷。鮮花、瓶子、盤子、病房裏的全部雜亂東西都給收拾走了,一切都顯得那麼莊嚴肅穆。她躺在床上,床單從腳尖向上延伸,就像是一片潔白起伏的雪原。她的軀體在床單下高高隆起,一切是那麼寧靜,她躺著像一個熟睡的少女。他拿著蠟燭,向她彎下腰。她躺著,像一位熟睡中的少女夢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似的,嘴巴微微張開著,好像在思慮著所受的痛苦。
但是她的臉很年輕,她的額潔白明淨,好像生活從未在上麵留下痕跡似的。他又看了看她的眉毛和微微偏向一邊的迷人的小鼻子。她又變得年輕了,隻是梳理得很雅致的頭發兩側夾雜著銀發,她兩條垂在肩旁的發辮裏夾雜著銀發和棕色的頭發。她會醒過來,睜開眼睛的,她依然和他在一起。他彎下身子、熱烈地吻著她,然而嘴唇感到的卻是一片冰涼。他恐懼地咬了咬嘴唇,兩眼望著她,感到他不能、絕不能讓她離開。絕不!他把頭發從她的鬢角捋開,那兒也是冰涼的。他看見她嘴唇緊閉,像是在納悶自己所受的痛苦,於是他蹲在地板上,悄聲對她說:“媽媽,媽媽!”
殯儀館的人來的時候,他仍然和她在一起。來的年輕人是他以前的同學,他們恭恭敬敬地有條不紊地默默搬動她。他們沒有能看她一眼,他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護著。他和安妮拚命地守護著她,不允許任何人來看她,因此把鄰居都給得罪了。
過了一會兒保羅出了門,在一個朋友家玩牌,直到半夜才回來。當他進屋時,父親從沙發上站起來,悲哀地說:“我認為你從此不再回來了,兒子。”
“我沒有想到你會坐著等我。”保羅說。
父親看起來很孤獨。莫瑞爾原本是個無所畏懼的人——什麼事都嚇不倒他。保羅猛然意識到他害怕去睡覺,害怕一個人在屋裏守著死者。他感到很難過。
“我忘了隻有你一個人在家,爸爸。”他說。
“你想吃點東西嗎?”莫瑞爾問道。
“不了。”
“坐在這兒——我給你煮了點兒熱牛奶,喝下去吧,天可是夠冷的。”
保羅喝了牛奶。
過了一會兒,莫瑞爾上床睡覺去了。他匆匆地走過那緊閉著的房門,並讓自己的房門敞開著。很快兒子也上了樓。他像往常一樣進屋吻吻母親並說聲晚安,屋子裏又冷又黑,保羅真希望他們能繼續給她點著爐火。她依然做著年輕時的夢,她會感到冷的。
“我親愛的!”他悄聲說,“我親愛的媽媽!”
他沒有吻她,生怕她變得冰冷陌生。她睡得那麼甜美,他感到欣慰。他輕輕關上她的房門,沒有吵醒她,上床睡覺了。
早晨,莫瑞爾聽見安妮在樓下,保羅在樓梯口對麵的屋裏咳嗽,才鼓足了勇氣。
他打開她的房門,走進黑洞洞的房間,黎明中他看到那隆起的白色身影。但是他不敢看她,又驚又伯的,他根本無法鎮定下來,因此他又一次走出房間,離開了她,此後再也沒看她一眼。他原本幾個月沒有看見過她了,因為他不敢去看。現在她看上去又像當年正值青春年華的妻子了。
“你看到她了嗎?”早飯後安妮突然問他。
“是的。”他說。
“你不覺得她看上去很漂亮嗎?”
“不錯。”
一眨眼他就又出門去了。他似乎一直躲在一邊逃避責任Q為了喪事,保羅四處奔波。在諾丁漢姆遇到了克萊拉,他們在一家咖啡館裏一起喝了茶,此時他們又十分興奮了。看到他沒有把這件事當作傷心事,她感到如釋重負。
不久,親戚們陸續前來參加葬禮,喪事變成了公眾事情,兒女們都忙於應酬,也顧不上考慮個人的事情。在一個狂風暴雨的天氣裏,他們安葬了她。濕漉漉的泥土閃著亮光,白花都被淋濕了。安妮抓著保羅的胳膊,向前探著身子,她看見墓穴下威廉的棺材露出了烏黑的一角。橡木棺材被穩穩地放下去了。她去了。大雨傾瀉在墓穴裏。身著喪服的送葬的人們撐著雨水閃亮的傘紛紛離去了。冰冷的雨水傾瀉著,墓地上空無一人。
保羅回到家,忙著為客人端飲料。父親同莫瑞爾太太娘家的親戚,那些上等人坐在廚房裏,一邊哭著,一邊說她是個多好的媳婦,他又怎樣盡力為她做一切——一切事情。他拚命去為她奮鬥,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沒有什麼可以責備自己的。
她走了,但是他為她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用白手絹擦著眼睛,他重複著自己為她盡了最大的努力,沒有什麼可責備自己的。
他就是這樣想方設法忘掉她。就他個人來講,他從未想到過她。他否認自己內心的一切真情實感。保羅恨他的父親坐在那兒這樣表達他的哀思,他知道他在公共場合準保也這樣,因為莫瑞爾內心正進行著一場真正的悲劇。原來,他有時午睡醒後下樓來,麵色蒼白,渾身直打哆嗦。
“我夢見了你媽媽。”他輕聲說。
“是嗎,爸爸?每次我夢見她,她總是和健壯時一樣。我常常夢到她。這樣似乎挺好,也挺自然,就像什麼都沒有改變一樣。”
但是莫瑞爾卻害怕地蹲在爐火前。
好幾個星期過去了,一切好像都在虛幻中,沒有多大痛苦。其實也沒有什麼,也許還有一點輕鬆,簡直像一個白夜。保羅焦躁地到處奔波。自從母親病重以來,他有好幾個月沒有與克萊拉作愛了,事實上她對他十分淡漠。道伍斯難得見到她幾麵,但是兩人依舊沒有跨過橫在兩人中間的那段距離。這三人隨波逐流,聽天由命。
道伍斯的身體在慢慢恢複。聖誕節時他在斯基格涅斯的療養院裏,身體差不多快複原了。保羅到海濱去了幾天,父親在雪菲爾德和安妮住在一起。道伍斯住院期滿,這天來到了保羅的寓所。兩個男人,雖然他們之間還各有所保留,但看起來卻像一對忠誠的朋友。道伍斯現在依賴莫瑞爾,他知道保羅和克萊拉實際上已經分手了。
聖誕節後兩天,保羅要回到諾丁漢姆去。臨走前的那天晚上,他和道伍斯坐在爐火前抽煙。
“你知道克萊拉明天要來嗎?”他說。
另一位瞥了他一眼。
“是的,你告訴過我了。”他回答。
保羅喝盡了杯子裏剩下的威士忌。
“我告訴房東太太你妻子要來了。”他說。
“真的?”道伍斯說,顫抖著,但是他幾乎完全服從了保羅。他不太靈便地站起身來,伸手來拿保羅的酒杯。
“讓我給你倒滿。”他說。
保羅忙站起身:“你安靜地坐著吧。”他說。
但是道伍斯繼續調著酒,盡管那隻手不停地哆嗦著。
“你覺得行了就告訴我。”
“謝謝。”另一位回答,“可是沒有必要站起來啊。”
“活動一下對我有好處,小夥子。”道伍斯回答。“現在我感到自己恢複健康了。”
“你差不多康複了,你知道的呀。”
“不,當然啦。”道伍斯說著衝他點點頭。
“萊恩說他能在雪菲爾德給你找個工作。”
道伍斯又瞅了他一眼,那雙黑眼睛似乎對另一位所說的一切事情都表示同意。
也許有點兒受他控製了。
“很滑稽,”保羅說,“又重新開始了,我感覺比你還要麻煩呢。”
“怎麼回事,小夥子?”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好像我在一個亂糟糟的洞裏,又黑又可怕,沒有任何出路。”
“我知道——我理解這種處境,”道伍斯點點頭說,“不過你會發現一切都會好的。”
他疼愛地說。
“我也這樣想。”保羅說。
道伍斯無助似的磕了磕煙鬥。
“你沒有像我那樣作踐自己吧。”他說。
保羅看著那個男人的手腕,那隻蒼白的握著煙鬥杆的手正在磕著煙灰,好像他已經失去自信心。
“你多人了?”保羅問。
“三十九歲。”道伍斯瞥了他一眼回答。
那雙棕色的眼睛裏麵充滿了失敗的感覺,幾乎在懇求安全,求別人重新建造他這個人,給他以溫暖,讓他重新振作起來,這引起保羅深深的不安。
“你正值好年華,”保羅說,“看上去不像是失去了多少生氣。”
另一位的棕色雙眼突然發亮了。
“元氣沒有傷,”他說,“還有精力。”
保羅抬起了頭,哈哈大笑。
“我們都還有很多精力足夠讓我們幹一番事業的。”他說。
兩個男人的目光相遇了,他們交換了一下眼色,每個人都看出了對方眼神裏的那種迫切的熱情。他們又喝起了自己杯裏的威士忌。
“不錯,千真萬確!”道伍斯氣喘籲籲地說。
一陣沉默。
“我不明白,”保羅說,“你為什麼不回到原來你離開的地方去呢?”
“什麼……”道伍斯示意地說。
“是的——重新組合起你原來的家庭。”
道伍斯遮住臉,搖了搖頭。
“行不通啊。”他說著抬起頭來,臉上帶著諷刺似的微笑。
“為什麼?因為你不想要了嗎?”
“也許是的。”
他們沉默地抽著煙。道伍斯叼著煙鬥時露出了他的牙齒。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要她了?”保羅問。
道伍斯臉上現出嘲弄的神色,凝視著一幅畫。
“我也不知道。”他說。
煙霧嫋嫋騰起。
“我相信她需要你。”保羅說。
“是真的?”另一位回答,口氣輕柔而譏諷,有點不著邊際。
“真的,她從來沒有真心和我好過——你總是在幕後作怪,這就是她不願意離婚的原因。”
道伍斯繼續嘲弄似的凝視著壁爐架上的那幅畫。
“女人們總是這樣對待我,”保羅說,“她們拚命想得到我,可是她們不想屬於我。而她一直是屬於你的,我知道。”
男子漢的洋洋自得的氣概又回到了道伍斯身上,他的牙齒露得更明顯了。
“也許我以前是個傻瓜吧。”他說。
“是個大傻瓜。”保羅說。
“但是,你那時比我這個大傻瓜更傻。”道伍斯說。
口氣有點得意又有點惡意。
“你這樣認為嗎?”保羅說。
沉默了好長時間。
“無論怎樣,明天我就要走了。”莫瑞爾說。
“我明白了。”道伍斯回答道。
於是他們不再說話了。互相殘殺的本性又回到了他們身上。他們盡量回避著對方。
他們同住一個臥室,臨睡時,道伍斯有些奇怪,似乎在考慮著什麼。他穿著襯衣坐在床邊,看著自己的雙腿。
“你難道不冷嗎?”莫瑞爾問道。
“我在看這雙腿。”另一位回答。
“腿怎麼啦?看上去很好嘛!”保羅在床上回答。
“看上去很好,可是它們有些水腫。”
“怎麼回事?”
“過來看看。”
保羅不情願地下了床走過去,隻見那個男人相當漂亮的腿上長滿了亮晶晶的暗金色的汗毛。
“看這兒,”道伍斯指著自己的腿肚子說,“看下麵的水。”
“哪兒?”保羅說。
那個男人用手指尖按了按,腿上出現了好些小小的凹痕,慢慢地才複了原。
“這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保羅說。
“你摸摸。”道伍斯說。
保羅用手指摁了摁,果然又出現了些小小的凹痕。
“姆!”他說。
“很糟糕,不是嗎?”道伍斯說。
“為什麼呀?這沒有關係的。”
“腿上水腫,你就不能算一個男子漢。”
“我看不出有多大差別。”莫瑞爾說,“我心髒還不太好。”
他回到自己的床上。
“我想我其他的部位都還很好。”道伍斯說著關上了燈。
第二天早晨,天下著雨。保羅收拾好了行李。大海灰蒙蒙、陰沉沉的,波濤洶湧。他似乎越來越想離開人世間了,這給他一種惡作劇的快樂感。
兩個男人來到車站。克萊拉下車後正順著月台走了過來,她身體筆直,神態自若,身穿一件長大衣、戴著頂花呢帽。兩個男人都恨她怎會如此鎮靜坦然。保羅在檢票口和她握了握手。道伍斯斜靠在書攤上,冷冷地看著。因為下雨,他把黑大衣扣一直扣到下巴那兒,麵色蒼白,沉默中幾乎帶著一絲高貴的神色。他微微破著腿走上前來。
“你的氣色看起來還不太好。”他說。
“噢,我現在很好。”
三個人茫然地站著。她使兩個男人猶豫著不敢接近她。
“我們直接回寓所去呢,”保羅說,“還是去別的地方?”
“我們還是回寓所去吧。”道伍斯說。
保羅走在人行道的外側,中間是道伍斯,最裏麵是克萊拉。他們彬彬有禮地交談著。起居室麵對著大海,海上灰蒙蒙的,波濤在不遠處嘩嘩響著。
莫瑞爾搬來一張大扶手椅。
“坐下,老兄。”他說。
“我不想坐椅子。”
“坐下。”莫瑞爾重複著。
克萊拉脫下衣帽,放在長沙發上,表情帶著一絲怨恨。她用手指理著頭發,坐了下來,神情冷漠、鎮靜。保羅跑下樓去和房東太太講話。
“我想你冷了吧,”道伍斯對妻子說,“再靠近火邊一些。”
“謝謝你,我很暖和。”她回答。
她望著窗外的雨和大海。
“你什麼時候回去?”她問。
“唉,房間明天到期,因此他想讓我留下。他今晚回去。”
“那麼你打算去雪菲爾德嗎?”
“是的。”
“身子這樣能幹活嗎?”
“我要開始工作了。”
“你真的找到工作了?”
“不錯——星期一開始。”
“看起來你還不行。”
“為什麼我不行?”
她又向窗外望了望,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你在雪菲爾德有寓所嗎?”
“有”
她又把目光移向窗外。窗玻璃讓淌下的雨水弄得模糊不清。
“你能應付得了嗎?”她問。
“我想能行。我總得工作呀!”
保羅回來時,他們正好都沉默著。
“我四點二十分就走。”他進來時說。
沒有人回答。
“你最好還是把靴子脫了,”他對克萊拉說,“那兒有我的一雙拖鞋。”
“謝謝你。”她說,“我的腳沒濕。”
他把拖鞋放在她腳邊,她理也沒理。
保羅坐下。兩個男人都有些手足無措,臉上帶著絕望的神情。不過,道伍斯這時倒顯得比較安心,仿佛一切都由天定。保羅則在強打精神。克萊拉心裏暗暗想,她從來沒有意識到他這麼渺小卑鄙。他仿佛盡量想把自己縮小到最小的範圍內。當他忙來忙去安排著和坐在那兒談話的時候,總讓人覺得他有點虛偽和很不自然。她悄悄地觀察著他,心裏暗說:這個人反複無常。他有他的好處,他熱情洋溢,當心情好時可以讓她飽嚐到濃厚的生命的樂趣。但現在他卻渺小而卑鄙,他毫無穩定性可言。她的丈夫呢,則比他更有男性的自尊心。不管怎麼樣,她的丈夫總不會隨波逐流的。她覺得保羅身上有種轉瞬即逝的、飄飄忽忽的虛偽造作的東西,他永遠不會為任何一個女人提供一個堅實可靠的立腳之地。尤其讓她瞧不起的是他那竭力畏縮,使自己變得渺小的神情。她丈夫至少還有一點男子漢的氣概,被打敗了就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