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時辰到!時辰到!(3 / 3)

“那書裏的……書裏的每一個字你都不會忘掉?”瑪格麗特問道,她偎倚在她的情人身旁,替他擦去鬢角上的血。

“不必擔心!如今我是什麼都不會忘記了,永遠不會忘記!”大師回答。

“那麼,用火吧!”阿紮澤勒高聲說,“一切從火開始,讓我們也用火來結束這一切。”

“用火!”瑪格麗特用可怕的聲音呼喊。地下室的小窗戶吧喀響一聲,一陣狂風把窗簾吹到旁邊,半空中傳來一聲短暫而明快的霹靂。阿紮澤勒把一隻胳膊伸進壁爐,掏出一根冒著煙的木棍,點著了桌上的台布,又點著了沙發上的一遝舊報紙、窗台上的原稿和窗簾。已經為即將開始的馳騁所陶醉的大師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把書頁弄散,扔到燃燒著的桌布上,那書立即吐出歡快的火舌。

“燃燒吧,過去的生活,化為灰燼吧!”

“化為灰燼吧,我的苦難!”瑪格麗特也喊道。

整個房間像是在許多紫紅色火柱中搖動。三個人跑出房門,順石階走出地下室。來到院裏,他們一眼便看見房東的老回娘呆坐在地上,身旁亂扔著一些土豆和幾小把蔥。老廚娘的驚愕是不難理解的:院裏板棚旁邊有三匹烏黑的駿馬在打著響鼻,嘶叫著,渾身抖動,馬蹄把地上的土刨得飛起老高。瑪格麗特第一個飛身上馬,緊接著阿紮澤勒和大師也各跨上一匹馬。廚娘嚇得呻吟了一聲,一隻手舉到胸前正要畫十字,隻聽坐在馬上的阿紮澤勒對她厲聲喝道:

“我剁掉你那手!”他一聲呼哨,三匹駿馬碰斷頭上的椴樹枝,相繼騰空而起,鑽入低沉的黑雲中。地下室的小窗頓時噴出濃煙。從地麵上傳來老廚娘微弱的、可憐的喊聲:

“著火了!”

幾匹駿馬已經飛馳在莫斯科一片屋頂的上空了。

“我想向這座城市告別一下。”大師向飛馳在最前麵的阿紮澤勒大喊,但雷聲還是淹沒了他說的最後兩個字。阿紮澤勒點點頭,讓坐騎放慢了速度。烏雲向三位騎士迎麵撲來,但雨還沒有下起來。

三人飛行在街心花園上空,看到一些小小的人影在四處奔跑,躲避著即將來臨的暴風雨。開始落下大顆雨點了。他們飛越過一團黑煙——這就是格裏鮑耶陀夫之家留下的全部東西了。又飛過了已經注滿黑暗的城市。一道道電光時而在他們頭上閃亮。不一會兒,下麵再不是高低不平的屋頂,而是一片綠色林木了。這時大雨才傾盆而下,三個飛行著的人像是變成了水中的三個大水泡。

這種飛行的感覺瑪格麗特已經體驗過,但大師卻由於初次嚐試而驚訝不已。他感到奇怪的是,怎麼這麼快就來到了目的地,來到了他想與之辭行的那個人身邊呢?除了這個人之外,大師確實再也沒有可以辭行的人了。透過模糊的雨幕,大師認出了斯特拉文斯基教授的醫院、醫院旁邊的小河以及他曾仔細觀察過的河對岸那片鬆林。三個人降落在離醫院不遠的林中空地的灌木叢中。

“我在這兒等你們,”阿紮澤勒雙手往胸前一抱,對大師和瑪格麗特大聲說,他的身影時而為閃電所照亮,時而又消失在灰色的雨霧中,“你們去辭行吧,不過要快些!”

大師和瑪格麗特跳下馬,飛身向前,宛如雨中的兩條影子一般,迅速穿過了醫院大院。轉瞬間大師已經用他熟悉的動作推開了第117號病房外陽台上的鐵柵欄,瑪格麗特緊跟在他身後。趁著不停的隆隆雷聲和風雨聲,兩人悄悄走進伊萬的病房,大師站到伊萬床前。

年輕的伊萬正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觀察著窗外的雷雨,就像他在這個休養所裏第一次觀察雷雨時那樣。不過,現在他並沒有像頭一次那樣哭泣。他看到從陽台上闖進來一個黑影,仔細看了看,坐起來,伸出雙手高興地說:

“啊,是您!我一直在等呀,等著您來。您可來了,我的鄰居!”

見他這麼說,大師回答說:

“我是來了!不過,遺憾的是,我不能再跟您做鄰居了。我要永遠飛走了。現在就是來向您辭行的。”

“我早知道,我猜到這一點了。”伊萬輕聲回答,並問道:“您見到他了?”

“對,”大師回答說,“我之所以要來向您辭行,是因為您是近來同我談過話的唯一的人。”

伊萬喜形於色地說:

“您特地來看我,太好了。您知道,我是信守諾言的:我再也不寫詩了。現在我已經對別的東西發生了興趣,”伊萬微微一笑,兩隻呆癡的眼睛越過大師望著遠處什麼地方說,“我想寫點別的。您知道嗎,我躺在這裏靜養期間明白了許多許多道理。”

聽到這些話,大師異常激動,便坐到床邊對他說:

“噢,這很好,很好!那您就寫一部關於他的續篇吧!”

年輕的伊萬的眼睛裏燃起了火焰。

“那您自己難道就不寫啦?”這時,伊萬忽然把頭一耷拉,沉思著說:“噢,對呀……還有什麼好問的。”他說著往地板上斜睨了一眼,眼裏露出吃驚的神色。

“是的,”大師回答說。但伊萬覺得這時大師的聲音顯得很陌生,還有些嘶啞,“我今後不再寫他了。我要去做別的事。”

一聲遙遠的呼哨穿過雷雨聲傳了進來。

“您聽見了嗎?”大師問道。

“是外麵的雷雨聲……”伊萬回答。

“不,這是在呼喚我,我走的時辰到了。”大師說著,從床邊站起來。

“等一等!我再問一句話,”伊萬請求說,“您找到她沒有?她是仍然忠於您的吧?”

“她就在這裏。”大師說著,用手向牆上指了指。白牆上走出一個黑影——瑪格麗特。她走到伊萬床前,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年輕人,眼裏流露出悲哀。

“可憐的人,可憐的人。”瑪格麗特默默地想著,向床上微微一躬身。

“她多美啊!”伊萬的話音裏並沒有忌妒,但卻含著某種憂傷和善的內心感慨,“看,你們的結果多麼圓滿!可是我呢,卻不然,”他頓了一下,想了想,又沉思著說,“不過,也許,都一樣……”

“一樣,一樣。”瑪格麗特輕聲說。她俯身到伊萬近前說,“來,讓我來吻一下您的前額吧,那麼,應有的一切您就都會有的……這一點您可以相信我,我已經全看到了,我全知道。”

躺在床上的年輕人雙手摟住她的脖子,她吻了吻他的前額。

“別了,我的學生!”大師的聲音低得剛剛能聽見。他的身影漸漸地融化在空氣中。他消失了,瑪格麗特也隨之消失。陽台上的鐵柵欄又關上了。

伊萬忽然感到焦躁不安。他從床上坐起來,惶恐地四下瞧了瞧,甚至呻吟了一聲,喃喃地自言自語著,起身下了床。窗外的風雨越來越猛,顯然是這風雨使伊萬的心靈受到了驚擾。另外使他感到不安的還有門外慌張的腳步聲,這聲音隻有他那習慣於寂靜的聽黨才能捕捉到,他還聽到有喁喁低語聲。他感到內心激蕩不安,渾身顫抖著喊了一聲護士:

“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

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正好走進屋裏。她用疑問的目光擔心地看著伊萬問道:

“什麼事?怎麼啦?是雷雨鬧得您睡不好吧?哎,沒關係,沒關係……我們馬上幫您想點辦法,我這就去請大夫。”

“不,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不必去請大夫。”伊萬說,他的眼神惶惶不安。他並不是看著這位護士,而是看著牆壁說:“我沒有什麼特別情況,我現在已經完全能分析判斷了,您不必害怕。您最好是告訴我,”伊萬像請求知心朋友似地請求說,“隔壁第118號病房怎麼啦?出了什麼事?”

“第118號?”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反問了一句,她的眼珠轉了幾下,“那兒沒出什麼事呀。”但是她的聲音裏透著虛假,伊萬馬上就察覺了。

“哎,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伊萬說,“您一直是個很誠實的人……您怕我又會鬧騰起來?不會的,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我再不會做那種事了。您還是對我說實話吧。您知道,牆那麵的事我什麼都能感覺出來。”

“您的鄰居剛才去世了。”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那顆誠實善良的心使她無法不說實話。這時一道閃光照亮了她的整個身體,她正以忐忑不安的目光看著伊萬。但是,伊萬並沒有作出任何不正常的反應。他隻是意味深長地舉起一個手指說:

“我早就料到了!我還要請您相信,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在這同一時間,在本城的另外一個地方,還有一個人也死去了。我甚至知道這人是誰,”伊萬神秘地微微一笑,“是一位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