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信後妹尼僧責備浮舟道:“這送信的童子到底何人!你直到現在還向我執迷隱瞞,真叫人氣惱!”浮舟這才舉頭向外,隔著簾子偷偷看那使者。原來這孩子便是她的幼弟,她欲投河自盡的那夜不忍撇下之人。她是與此弟在一起長大的,當時幼年頗受嬌慣,淘氣得令人討厭。那時最疼愛他的是母親,常帶他到宇治來玩。後來幼弟漸漸大了,與她的關係更加親密,她疼愛他,幼弟也非常親近她。浮舟想起昔計清景,宛然夢中。其他親人的消息,以後自會聽聞,她首先欲問的是母親的近況,她不時隔簾看自己的弟弟,禁不住悲從中來,淚如散珠。這時妹尼增已注意到小君十分可愛的容貌與浮舟極為相象,說道:“這孩子一定是你的弟弟吧?你欲對他說話,就叫他到簾內來吧。”浮舟卻想:“現在有何必要再見他呢?他早認為我離開了人世。再說我已削發改裝,若和親人相見,定然不免自慚形穢的。”她略加猶豫即對妹尼增道:“你們以為我不想告訴你們,隻是想起舊事我就心如刀絞,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想想你們最初救我的時候,我那模樣十分古怪。自那以後,我就神態反常,大概是我的靈魂已有所變化了吧。過去的事全無記憶,自己也十分詫異。前些時那位紀伊守的談話,有些似乎使我隱約想起一些事情,好像與我有關,但後來仔細一想,又不很清楚。隻清晰記得母親養育之恩不淺,盼我成為出眾的人,唉!不知母親現在如何了?我隻有這一件事是終生難以忘懷的,並時時令我悲傷。今天見到這童子的麵貌,我仿佛覺得小時候似曾見過,依戀之情難以自禁。然而即使是他,我也不願讓他知道我還活著,我要對他隱藏直到命歸黃泉。如果我母親尚健在,我倒很想見她一見的。至於增都信中所言的那個人,我是決不讓他知曉我還活著的。勞你圓個說法,告訴他們是弄錯人了,然後仍舊把我隱藏起來吧!”
妹尼僧搖頭歎道:“這樣做實在太難!這譜都的性情你也知道,他素以坦白直率著稱,肯定已將一切事情全都說出。所以即使我依你的說法去做了,也定然會被揭穿的。況且戴大將並非常人,怎可對他相欺呢?”浮舟卻一意堅持要妹尼增那樣去作。別的增都說:“如此倔強的人從來不曾見過!”於是設個帷屏在正屋旁邊,教小君進入簾內。雖然小君已聞得姐姐在此,但畢竟幼小,怎敢貿然說明,隻說道:“這裏還有一信,務請本人親自拆閱。據僧都說,我姐姐確實在此,她為何對我這般冷淡啊?”說罷,他有些傷感地垂下了雙眼。妹尼僧答道:“唉,倒也是,你真是怪可憐的呢!”接著又道:“可拆閱此信之人,確實在此。但身為旁人,我們並不知內情,你能否道明詳情呢?你雖年幼,既為使者,定熟知內情。”小君答道:“你們把我視作外人,對我這般冷淡。既然是要疏遠我,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隻是這信,必須由我親手交予。有勞你們。”妹尼憎便進去對浮舟說:“這孩子說得有情有理,你總不至如此無情吧,這樣也確實殘忍啊!”她盡力掉掇,將浮舟拉到帷屏旁邊。浮舟茫然坐著,小君雖隔著帷屏,卻偷視到她的相貌,分明就是姐姐,便來到帷屏前,把信遞上去。說道:“勞你快快回複,以便回去稟報。”他在心中埋怨姐姐對他如此無情,便有意催她回信。
妹尼僧拆開信來,遞給浮舟。啊!字跡同昔日一般化美,信箋仍用濃香黛過,其香真是世間少有。也許少將、左衛門以十分驚奇的眼光從旁偷看得真切,個個心中均稱讚不迭呢!信中說:“你過去犯下無法說清的許多過錯,我看憎都麵上,都原諒你了。現在我隻想與你談談那些令人懼怕的往事,心中頗為急切。自覺此舉愚笨可憐,也不知他人將如何看待了。”並未寫畢,即附詩道:
“本欲尋師點迷津,豈料歧路有情網。你是否認得這孩子?由於你去向不明,我便視他為你的遺念,正在撫育他呢。”信中言語句句誠懇,十分動人。浮舟看了蒸大將如此誠摯的信,她一下子感到難以推拒了。但又想到眼下自己這個異裝模樣已非從前的形象,突然出現在他的麵前,實在有些難堪。因此情緒紛亂,內心也更加愁悶憂鬱,於是伏下身子飲泣不止。妹尼僧覺得此人確實古怪,心苦火燎,使責問道:“你將何以回複呢?”浮舟答道:“我實在心亂如麻,你就不要催我了,過些時日再說吧。過去的許多事,我一時都記不起來了,因此對信中所指‘噩夢’之類,真有些莫名其妙。我想我心境平靜些時,或許能明白其中真意。但是今日不行,不如叫他先把信收回,若是弄錯了人,大家都會十分過意不去的!”說罷,即把展開的信交還妹尼僧。妹尼增說:“你如此為之確是很失利的,使得我們這些侍奉你的人也不知何如呢。”浮舟覺得她此番不休地嘮叨很可惡,耳不忍聞,便用衣袖遮了臉仰臥於床。
作為主人的妹尼僧隻得出來勉強應酬,對小君道:“我想你姐姐恐是被鬼怪迷住了,終日沒有神采。自削發為尼以來,總恐被人尋到,惹來煩惱。我一看她這個樣子,也很是擔憂。今日方知其有這許多傷心失意的事,實在愧對餐大將了!近來她的心情尤其不好,今天看了來信,更是神思異常。”如此解釋之後,又照料小君吃了一頓頗有風味的便飯。小君那充滿希望的童心也索然掃興,極為惶惑不安,他對妹尼憎道:“我奉命專為此事而未,現在叫我怎麼回去複命呢?哪怕給我一句話也是好的!”妹尼僧點點頭道:“也有道理。”便將小君的話轉告浮舟。但浮舟仍是沉默不語。妹尼僧別無良圖,隻得出來對小君說道:“你回去隻說她神誌不清也就行了。這地方雖然山風酷厲,但離京都尚近,以後再來吧!”小君覺得獨自一人留在此地,也毫無意義,隻得告辭回京,終於沒有見到他愛慕的姐姐,實在惋惜不已,也隻得滿腹哀怨地回來回複黛大將。秦大將正在盼望之時,看見他懊喪而歸,因特意遣使訪問,反覺甚為掃興,他冥思苦想,不禁猜測:從前曾將她藏匿於宇治山莊中,現在或許另有男人像他那般,將她藏匿於小野草庵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