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尼僧見女婿如此賢順,不由想道:“我的女兒已死多年,悲傷也沒有用了。倒是這樣一個品貌俱佳的女婿,到頭來還得成了別人家的人,真是遺憾。”她私心甚是疼愛這女婿,所以便毫無隱藏地把心中所虛和盤托出來。那浮舟此時見妹尼僧與中將談興甚濃,也不由得冥思苦想回憶起過去來。她穿一襲毫無光彩的尋常白衫子。在她看來,樣子必定是醜陋不堪的。然而,布衣荊權的浮舟,更顯得天生麗質,超凡脫俗。妹尼僧身邊的傳女說:“那新來的小姐酷似已故的小姐。今天中將大人來訪,真是太巧了,是否又是一段姻緣呢?如今,一個是家中無婦,一個是小姑獨處,不如中將大人娶了這位小姐,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偶呢。”浮舟聽見她們這樣說,大驚道:“哎呀,不行!我在這世間活下來,如果再作了人妻,豈不又要徒增恨事,唉!我定要完全忘卻此事。”
妹尼僧回內室歇息去了。中將等人盼望雨停,心中焦躁。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知是過去一直陪伴已故小姐的少將君。便喚她過來,對她說道:“我想從前那些侍女恐都離去,故不便來訪。你是否會責備我薄情寡義呢?”尼僧少將君是個親信的侍女,便回憶往事,對中將說了許多悲傷的話。中將忽又問道:“剛才我經過走廊時,適逢大風將簾子掀起,偶然看見一個長發披垂,模樣非同尋常的人。我正納悶出家人的居處怎會有這等的人物?能否告訴我此人是誰呢?”少將君知他已經看見浮舟的背影了,想道:“如果給他仔細看了,恐怕又要使他動心不已。”她心中思忖著,答道:“太太自小姐去後,夙夜思念不已,難安其心,不想偶然得到了這個人,與太太朝夕相伴,才使她稍得安慰。大人不妨和她從容見上一麵吧。”中將想不到有如此事情,也不明了是怎樣的一個人兒,心中狐疑不已。他猜想此女必是美貌非凡,越想越覺情悸暗生,心神不定。又向少將君探問詳情,但少將君始終不肯實情相告。她隻是說:“以後自然會明白的。’衝將也不便追問,隻得按捺住心中的好奇。正在這時,隨從人等叫道:“雨停了!天色也不早了!”中將便告辭而去。經過園中時,折了一枝女郎花,獨立庭前,有意無意地吟道:“銷衣修道處,何用女郎花?……”
中將離去後,幾個老尼俗相互稱讚道:“他顧慮到‘人世多謠言’,到底是個正派人。”妹尼俗也說道:“這個人一表人才,又老成穩重,確實難得!我遲早也要招婿,還是像過去一樣招了他吧。他雖和藤中納言家女公子結了婚,但感情不洽,大都是宿在他父親那裏的。”於是對浮舟說:“你一直愁眉不展,心底之事又不願說與我,不免令人擔憂啊!我近年沉浸在喪女的悲痛中,直到你來到我麵前,方才淡忘了愛女,世上那些原本關懷你的人隨著時間流逝也會淡忘你的,那能長久不忘呢?”浮舟聽了這話,悲悲戚戚,嗚咽起來,含淚答道:“我對媽媽那敢隱瞞半點呢?隻因經曆了這一番特別遭遇,便覺世事如夢。我仿佛已身處陌生世界,竟記不得人世間曾有照拂過自己的可親之人,眼下恐隻有媽媽一人了。”她說時半嬌半泣,妹尼僧不由得忍俊不禁。
中將辭別小野,便上山拜訪法師。法師認為貴客臨門,便叫人誦經禮佛,彈弦奏管,徹夜之談,天明方散。中將和那當禪師的弟弟更是無話不及,閑話中說道:“此次途徑小野,曾到草庵訪問,心中不勝感慨。想不到削發被級,遁入空門之人,猶有如此風雅情懷,真是難得的啊!”後來又頗有些神往地說:“我在那兒有一個發現呢,偶然間,我窺見一長發披垂的美麗女子,身材決非等閑侍女。如此美貌女子,住在那種地方可不適宜呢。整日與尼僧經佛相處,坐看回升日落,臥聽木魚清音,這實在是很可惜的。”禪師答道:“聽說這女子是她們今春赴初做進香時偶爾得到的。至於詳情,我也不甚清楚。”中將卻感歎道:“這真是可悲的事。不知她身世怎樣,想必是心受創傷而看破紅塵。因而棄世隱身在如此荒涼僻靜之處吧。倒很像是古代小說中的人物呢。”
第二天,中將下山返京。道經小野,他道:“過門不入實有無禮之嫌。”便又進草庵拜訪。妹尼僧和眾傳女見中將再來,仍是熱情接待。雖然眾人今日服飾一新,風韻猶存,可妹尼僧卻是愁容滿麵。談話之中,中將趁機問道:“聽說有一女子在這裏,究竟是怎樣一個人?能否相晤一麵呢廣妹尼僧很有些為難,但又想到中將一定已經發現了那女子,不告訴他恐有不妥,便回答說:“自女亡後,悲痛難抑,不想最近偶然得養此女,酷似亡女,心甚欣慰。卻不知這女子有什麼傷心之事,一直鬱悶憂愁。她深恐有人知道她還活在世間,所以隻想躲藏在這穀底一般的地方,使外人無法找到。不知你是怎麼知道這事的?”中將說道:“哪敢懷著輕浮之心,忍受深山跋涉之苦來造訪。實乃將其比擬為亡妻而加以懷念,並無非分之想,怎麼可以把我當作外人而加以拒絕呢?她究竟為了什麼事而毫不眷戀人世?我想安慰她一番呢。”他很希望浮舟能與他一見。臨走時,在便箋上寫下一首詩道:
“豔豔女郎花,切莫旁他人。我雖迢迢人,設防也護君。”叫少將君送與浮舟。妹尼僧也看到了這詩,便勸浮舟:“此人溫文爾雅,修養甚好,用不著顧忌,還是回他一封信吧!”浮舟很不情願,托辭說道:“我的字可丟人現眼了,恐有辱人家法眼,哪敢複詩呢?”妹尼僧說道:“這樣做可失禮得很呢!’無奈中隻得代她寫道:“剛才我曾對你說過:此女厭惡人世,實非尋常女子。
“厭世惡俗女郎花,移根生長草庵下。誓不相隨別人意,憂思亂我愁無涯。”中將想到這畢竟是初次相見,不複也不奇怪,便打道回京都去了。
回京後,中將時刻思念那女子的美妙背影,很想致信問候,又恐冒犯佳人,隻得作罷。思念不斷,常常神思恍館。於是中將在八月十日過後,按捺不住,便趁進山獵鳥之機,又去小野草庵尋訪了一回。仍舊呼喚小尼僧少將君傳話進去:“自從前日有幸一瞥情影,至今心緒不得安寧—…·”妹尼僧知道浮舟是不肯應對的,便代答道:“可能這孩子好似待乳山上的女郎花,另有意中爐吧。”中將進屋坐定,向妹尼憎詢問道:“前日聽說此女子有滿腹傷悲之事,可否見告,讓我知道得詳細些?我也常常感到萬事不能稱心如意,有心遁入空門,怎奈雙親不允,以致身陷俗世,心情鬱結,愁悶不堪,很想與傷。動飲恨之人互吐胸中積悶呢!”妹尼僧見中將對浮舟的愛慕之心溢於言表。便似母親樣惋惜地說道:“你所尋之人,此女倒是合適。可惜她厭棄紅塵,無意婚嫁,一心隻想遁入空門。如此妙齡少女,心意如灰,出家之後結局實堪憂慮啊!”說罷,走進內室,勸導浮舟:“你這樣冷淡待人,實乃失禮吧。對禮尚往來之事,你還是略微應酬一下吧。”任她舌如蓮花,浮舟還是冷淡地答道:“我對如何待人接物一點也不懂得,完全是個不中用的人了。”說罷就躺臥下來。久候不見回音,中將催問:“怎麼沒有回音?太無情了!‘約會在秋天’這話定然是騙我的。”他十分苦悶怨恨,便又吟道:
“國念佳人候,草庵尋芳姿。重露濕衣襟,愁歎徒停摻。”妹尼僧聽見了,對浮舟說道:“你聽見麼?他有多淒苦,你總該回複他一次吧!”她力勸浮舟和唱。但浮舟實在不願作戀情詩。又想到今天若和一首,日後就要常來求和詩,這樣豈不自尋煩惱,因此一直緘口不語。雖覺掃興,但又無計可施。這妹尼僧年輕時原是個風流人物,今雖已老,情思猶存,就代答一詩道:
“造途赴秋郊,雙驛披寒露。濕霧沾君袖,莫要怨草庵。此詩將使你難堪了。”
簾內眾侍女,見浮舟如此固執,都不省得其心思,隻覺二人十分可憐。便力勸道:“今日中將特意來訪,你謹慎地應酬他幾句,恐無妨大礙吧廠她們想打動浮舟。這些女子雖已落發為尼,與青燈古梯度日,但春心尚未完全收斂,有時蹈襲時俗,唱些粗劣豔歌。因此浮舟深恐她們放進那男子來。她倒身橫臥著想:“我命定是個苦惱中人,又不幸苟延殘喘,將來會淪落到何種地步呢/隻希望世人完全遺忘我。”此時中將傷心欲絕,一忽兒吹笛,一忽兒獨吟“鹿鳴淒戚”;;後來恨恨地說道:“我是懷念故人才來此探望,卻未料遭如此冷落。看來已找不到撫慰我心之人了。可知這裏也並非‘無憂山路’廣說罷欲動身回府。他原想:“若是過分沉潤女色,當然不成體統。我隻不過是偶見那女子的美好身影,便生寄托情感罷了。既然她拒我於千裏之外,比深閨佳人還更躲避人,那還有什麼意思呢?”妹尼僧膝行而出,說道:“何不在此欣賞‘良宵花月’⑤中將沒精打采地答道:“我心連些許慰藉都不能尋到,還有什麼值得欣賞呢?”妹尼僧分外惋惜,猛想起中將那美妙動聽的笛聲來,便贈詩曰:
“望月月已近山邊,何妨一夜泊尊身?夜半皎潔清光美,君心怎不料此情?”她作了這首直率的詩,便對中將說道:“這是我家小姐所詠。”中將見詩知意,又興奮起來,答詩曰:
“蒙君誠摯留我宿,擬將坐候西月沉。倘得探窺香閻閣,不枉此行苦艱辛。”
再說中將笛聲悠揚動情,逗引得八十多歲的母尼僧也從屋裏走了出來。她大約沒認出中將是何人,放並無顧忌。隻是聲音顫抖,咳嗽連連地同其閑談往事。她興致勃勃地對女兒說:“我們來彈琴應和,那麼?就彈七弦琴。月夜琴笛相和情趣無限!侍女們,拿七弦琴來!”中將在帝外推想這是那母尼僧。他想:“這樣年老的人活到今天實在不易?她的外孫女先她而去,真是浮生若夢,人世無常啊!”便在笛上用盤涉調吹出一個美妙的樂曲。曲罷說道:“如何?現在清彈七弦琴吧?”妹尼僧本來是個頗愛風流的人,謙虛道:“我的琴怕彈得不入調,你的笛聲可是美妙無比呢!”說罷便彈。由於彈七弦琴的人日趨減少,倏然聽來,更顯得新穎動聽。琴笛聲與鬆風隱約應和,惹得那月光也皎活起來。那老尼僧愈加感動,深夜仍毫無倦意,隻管坐著聽賞。一曲剛畢,她說:“我年輕時也曾彈過和琴。但恐現在彈法已變,所以我家那法師阻止我說道:‘母親年事已高,琴藝不佳,還是應以念佛養生為樂事,操持此等!日技,實乃無聊呢!”所以不便再彈,但私下裏我還保存一張極好的和琴呢。”見她技癢難耐,大有躍躍一試之態。中將竊笑不已,笑道:“法師阻止你,太沒道理了!那極樂淨土之中,菩薩們也演奏音樂,天人也表演舞,都是很莊嚴的。這怎會有礙修行呢?今夜定要一聽嶽祖母的妙技!”老尼僧給他這麼一說,頓時興致高漲,叫道:“喂,主殿拿我的和琴來!”說時咳嗽不止。眾人雖覺難堪,但想到她年事已高,也不怪其意。和琴取到後,她隻管任意在和琴上撥弄曲調,也不配合剛才笛聲的調子。別的樂器隻好都停止了演奏,她自以為眾人是要單獨欣賞她的和琴,便自得地用迅速的拍子反複彈奏幾句奇怪的古風曲調。中將假意讚道:“彈得真好嗬,我從未聽到這樣悅耳的歌調。”她好不容易才弄清中將說的。便自得地說道:“現今的年輕人可不喜歡這種音樂呢。數月前來到這裏的那位小姐,相貌倒生得蠻漂亮。然而一點不懂得這種風雅之事,隻是整天躲在房間裏,實在無聊。”妹尼僧見她竟在中將麵前非笑浮舟,很覺尷尬。老尼僧盡興之後,中將便告辭返京了。他一路吹笛,笛聲悠揚,遙遙傳到小野草庵中,聞者無不感動,竟輾轉反側,長夜難眠了。
翌日,中將派人送信來說:“昨晚因為思念故人,戀慕新人,心緒煩亂,難以久待,隻得匆匆歸去。未忘舊情歡,難求新良朋。放聲通宵哭,萬頃愁更苦。尚望小姐能諒解我之苦心,否則,豈敢失之禮儀。”妹尼俗讀了來信,淒然流淚,回信道:
“聞君王笛音,慕記昔日情。凝目送君去,青衫熱淚橫。我家小姐如此不解風情,晚夜老太太已向你明示,想你已知悉了吧。”中將覺得此信平凡,毫不足觀,看罷就丟在一旁了。
自此以後,中將的情書猶如凋零之秋葉綿綿而來,很使浮舟厭煩,她認為天下男子都是居心不良的。因此她對眾人說:“還是讓我出家吧,此等念頭方能快快斷絕。”於是隻一心念佛誦經,想早日斬斷種種塵緣。她一個妙齡女子,全無青春情趣。使妹尼俗等人懷疑她是天生倡鬱。但她容貌欺霜賽雪,實在惹人喜愛,常使妹尼俗不自覺地原諒她的一切缺陷,仍時時看護著她,聊以慰情。每逢浮舟微露笑容,她便如獲至寶,欣喜異常。
轉瞬又至九月,妹尼僧又想赴初徽進香還願。多年來,她思念亡女,痛徹心肺。不想菩薩賜福還她一個酷似女兒的美人,因此甚是感念,想早去致謝還願。於是便對浮舟說道:“你和我一起前往吧,這一路偏僻,沒有人會知道你的。雖說天下菩薩相同,但初做那兒更加顯靈,有很多例子足以說明呢。”她力勸浮舟同行。但浮舟想道:“從前母親與乳母也常常帶我到初徽進香。然而並無應驗,連求死也不能如願,反而遭受了更多的苦難。如今跟著這些不熟識的人前去,有何意義呢廣她心中害怕,不願同往,但表麵上並不怎麼堅持,隻是答道:“我總覺心緒不好。如此遠程,恐隻會徒增煩惱,因此顧慮甚多。”妹尼僧知道她害怕,也就不再勉強,見浮舟的習字紙中夾著一首詩:
“孤身多沉浮,在世渾如夢。意不赴古川,複看二青村。”便戲言道:“你提及‘二杉’,大概是有希望‘再相見’的人吧。”浮舟心事被觸動,不由得一驚,臉上頓時出現一抹紅暈,更使那麵容嬌美無比,勉力更添。妹尼僧也吟詩曰:
“不識雙杉根,理應作故人。”妹尼僧原本輕裝前往,但拗不過眾人,隻得留下能幹的尼僧少將和另一個叫左衛門的年長侍女來陪伴浮舟,帶領眾人出發了。
浮舟送走妹尼僧一行人之後,落寞地返回室內。想道:“我身世飄零,孤身在此除了依靠她外,別無他法。現在這人已經外出,真叫我形影相吊啊!”正值閑愁難遣之時,中將派人送信來了。尼僧少將將信遞給浮舟說道:“小姐拆開看看吧!”但浮舟漠然置之,毫不理睬,這以後,更加避著人,寂然獨坐,沉思不語。少將深恐她悶出病來,便說道:“小姐如此愁眉不展,連我也覺痛心。我們來下棋吧?”浮舟答道:“下棋我也很笨拙呢。”雖如此說,然有意一試。少將便把棋盤取來。她自認為棋藝比浮舟高超,便讓浮舟先下。豈料浮舟棋藝不俗,不禁暗暗驚訝。於是第二次她自己先下了。她邊下邊說道:“要是師父回來看見小姐的棋藝如此高明才高興呢!師父也是棋類高手。聽說她兄長早年酷愛下棋,以棋聖大德自比。有一次對我們師父說:‘我雖不以棋道聞名於世,恐你的棋藝略遜於我吧。’兩人便拉開棋盤,結果法師輸了二子。如此看來,師父的棋比棋聖大德還高明呢!真了不起啊!”浮舟見她說得興致勃勃,年歲又老,再加上額發又不好看,感覺玩這種高雅的東西實不協調,頓覺厭煩,後悔今天自找麻煩開了先例。於是又勉強下了幾步,便以身體不適為借口,罷棋休息了。少將道:“小姐也應常找些有趣之事,調節一下,排遣孤寂。這樣花容月貌的人,消沉度日,恐有不適呢!”秋夜風聲鶴唳,淒厲無比,浮舟百感叢生,獨吟道:
“秋宵悲苦雖不解,泣淚自傷冥思時。”
不覺中皓月升空,天色更顯清麗。中將便趁此美景親來造訪。浮舟慌忙避進內室,無以應對。少將不由抱怨道:“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月夜特來造訪,與你說幾句,於你又有什麼玷汙呢?”浮舟見她如此怨恨,深恐那男人闖了進來,更加擔心。她想推說出門去了,然而又覺得中將定是探聽實在方才來此。無奈,隻得沉默不應。中將沒料到浮舟仍然如此,忍不住怨氣衝天,恨恨說道:“我並不希望聽見小姐親口說話的聲音,惟願她能接近我些,聽聽我的傾訴,能相互指教罷了。”盡管他說得口幹舌燥,浮舟仍無任何答複,中將氣憤不過,叫道:“真氣死我也!住在如此優美雅致之地,卻不識人間情趣。如此冷酷無情,難道是鐵石心腸?”隨即賦詩曰:
“山野淒清秋夜色,惟隻愁人解情心。小姐心中可有同感?”少將見浮舟如此執拗,便責備道:“眼下師父遠行,人情世故,惟你應酬了,你這樣不置可否,也太無禮了!”浮舟無奈,隻得低吟:
日月虛度不知憂,誤教尊君作愁人。”少將將此詩傳告中將,中將深為感動,卻又口氣不滿地對少將說道:“你們怎不多多開導她,請她稍稍走出來些呢?”少將答道:“我家小姐原本有些冷淡呢!”進去一看,浮舟竟然躲入她從未涉足過的老尼僧房中去了。少將大感意外,隻得出來向中將如實相告。中將說道:“凡閉居山野苦思冥想之人,大多經曆過坎坷,遭逢過苦難,可她並非不識人情世趣之人,何以待我如冰?也許她在戀愛上經曆過苦痛吧?究竟她為什麼如此消沉厭世?尚望實情相告。”他懇切地探問著。但少將哪敢將真情說與他,隻得敷衍道:“這是師父應該撫養的人。多年來疏遠了,上次赴初做進香時忽然相遇,便相隨了回來。”
浮舟無奈之下走進了平常她十分害怕的老尼僧房中,尋隙躺了下來,卻怎麼也難以入睡。老尼僧人睡後鼾聲如雷。前麵睡著的兩個年紀很大的尼僧,鼾聲之響絲毫不比老尼俗小。浮舟越聽越怕,仿佛隨時都會被這鼾聲、這黑夜吞噬。她雖然並不憐惜生命,但因向來膽小,猶如赴水的人怕走獨木橋而折回來一樣o,心中不勝惶惑。女童可莫姬雖然隨她來了,可這時一聽中將在說那些動情的話,便身不由己跑了過去,浮舟左等右等,不見她來,隻歎是個不可靠的使女,中將無奈,隻得起身回府去了。少將等都譏評浮舟:“如此膽小畏縮,不近情理的人,真可惜了那一張漂亮的臉兒呢廣眾人終於紛紛睡覺了。
大約夜半時分,老尼僧咳嗽醒來。發現躺在身邊的浮舟,十分驚異,以手加額而視,叫道:“奇怪,你是誰呀?”聲音尖厲陰惻,目光緊逼,讓人不寒而栗。浮舟見她身披黑衣,燈光映襯臉色,更顯蒼白,疑心是鬼,不由想道:“從前我在宇治山莊被鬼怪捉去時,因失去知覺,並不害怕。如今卻不知此鬼要將我如何對付了。回思從前種種痛苦,心情頓亂,偏又逢如此可厭可怕之事,命運何其悲苦!然而若我真個死去,也許會遇到比這更加可怕的厲鬼呢!”她夜不成眠,滿腦子都是舊日之事,尤覺自身可悲。她又想:“我那從未謀麵的父親,一向隻在遠東常陸國虛度歲月。後來我在京中偶然找到了一個姐姐,正高興從此有了依靠。哪知節外生枝,同她斷絕了交往。黛大將和我走了終身,本以為我這苦命人漸漸又有了好日子,豈知又發生了可恨之事,斷送了一切。回想起來,我當時因迷信他那‘橘島常青樹’所喻與我‘結契’的比喻,方才落得今天這般境地。這句親王實在可惡!意大將起初對我有些冷淡,而後來卻又愛我忠貞不貳。種種情緣,實在值得戀慕。若我還在人世的消息為他得知,多無地自容嗬!隻要我活著,也許還能從旁窺見他昔日的風采吧。我為什麼有這樣的念頭!這真是罪孽啊。”她就這樣神思遠近,直歎秋夜難明,好容易聽到雄雞報曉,幻想著聽到母親說話的情景不由暗自高興。天放大明時,她情緒又莫明地惡劣得厲害。直到這時可莫姬仍未回來,她便照樣躺著。幾個打鼾的老尼僧很早就起身了,她們或是要粥,或是要別的什麼,嚷個不停。她們對浮舟說:“你也來吃一點吧。”說著,送到她身邊來。浮舟見她們伺候如此笨拙,使委婉地拒絕了,但她們仍要堅持。正僵持不下,好幾個低級僧人自山上來,報:“僧都今天下山。”這裏的尼僧甚覺奇怪,問道:“忽然下山,可有要事?”“一品公主遭鬼怪作祟,宣召山上座主往宮中舉行祈禱,因法師未去,沒有見效。所以昨天兩次遣使來召,催得慌呢。因此法師隻得今天親下山去。”那僧人神氣活現地說。浮舟忽然想道:“法師來得正好,我不如大膽求他,讓他了我出家之願。眼下草庵人少,正是天賜良機呢?”她就告訴老尼僧:“我心緒不佳,想趁法師下山之便,讓他給我落發受戒。請老人家代為要求吧。”老尼僧不知就裏,稀裏糊塗答應了。浮舟便回轉房內,將發端稍稍解開,她撫摸著頭發,想到再不能以現在模樣見到母親,不覺悲從中來。也許是生病的原因,她的頭發略有脫落,然而仍然濃密柔長,好象黑亮的緞子。她淚眼汪汪獨自吟唱“我母預期我披剃”之歌。
至日暮時分,法師方來到小野草庵。侍女們早已灑掃齊整,便請他在南麵屋子就坐。但見許多光頭和尚走來走去,亂哄哄一片。法師來到老尼僧室中,詢問道:“母親一向可好?妹妹到初瀕進香去了麼?前次遇到的那位女子是否還在這兒呢葉母尼僧答道:“仍在這兒呢。她隻說心情惡劣,正想請你給她剃度受戒呢。’掛師便走到浮舟房間門口,問道:‘十姐在此麼?”說著,便在帷屏外麵坐下。浮舟雖覺難堪,也隻得膝行而前,認真應答。法師對她說道:“我們能意外相逢,定有些緣份,故我虔誠地為小姐攘解。隻因我乃僧人,不便常致書相問,所以也不知你怎麼樣了。此外的出家人粗陋淺拙,生活在此,尚能習慣否?”浮舟答道:“多謝法師好意,我原本決心赴死,隻因意外得救,苟延殘喘至今,實在傷心。承蒙眾人照應,我雖愚笨,也知應真謝盛情。但我不想與凡俗之人交往,一心隻想投入空門,還望增都垂憐,幫我一了夙願。雖然我仍行走在俗世之中,亦不能效尋常女子也。”法師見她說得如此傷心,勸說道:“你年紀輕輕,來日方長,何必要決心出家呢?許多人出家時,自覺道心甚堅,但是天長日久,卻後悔木迭。這其中尤以女子為甚,但那時已經晚了。千萬要慎重決定啊?”浮舟啼哭著請求:‘哦從小命運多樹。母親等也曾說過:‘不如讓她出家修行吧。’到了稍懂人情世態之後,更是厭惡世俗生活,一心隻想為來世修福。恐怕我死期已近吧,近來常覺精神恍機還望法師明苦心。”法師想:“真是令人難解啊,這樣一個聰慧美麗的妙齡女子,居然毫不眷戀塵世生活。回想我為她攘解時驅逐的那妖魔,也聲稱她有奔世之心。如此看來她實在與佛道有緣。當初,若不為我所救,此女恐怕早已香消玉殞了。凡曾遭鬼怪所纏的,若不出家,深恐以後更有可怕可危之事呢!”便對她道:“不管為什麼,隻要一心向著佛門,總是諸佛菩薩所讚美的。我身為僧人,豈能反對。隻是授戒之事,須得謹慎從事。我今夜須赴一品公主處,明日在宮中舉行祈禱,七天期滿回轉之後,再替你落發投戒吧。”浮舟想,那時妹尼憎已返回草庵,定要千般阻攔,那就晚了。她擔憂此事,定要當即舉行受戒諸事。於是再三請求道:“我已如此痛苦,若以後病勢越重,再受戒也覺遺憾了。且喜今日拜見,正是難逢之機啊!’怯師是個慈悲人,聽她說得淒酸,更覺其可憐,便答道:‘哈夜已深,我年老力衰,經過這一番旅途勞頓,本想略事休息,再進宮去。但你既如此性急,我就今夜與你授戒吧。”浮舟欣喜不已,便取來剪刀,呈送出來。法師便叫來兩個增人,對其中一個阿閣梨說道:“請你給小姐落發吧。”這阿閣梨想道:“這女子確實身世飄零,憂思鬱結,若過俗世生活必然痛苦不堪。出家倒省心呢。”浮舟把頭發從帷屏垂布的隙縫裏送出來,這頭發油黑亮麗、異常美麗,阿閣梨拿著剪刀,一時舍不得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