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沿河而行,一路上他抽著煙鬥,有時又停下來拍拍我的肩膀。在別人看來,好像現在處於危險的是我,而不是他,是他在安慰我,要我放心。我們很少講話。我們靠近那裏時,我要求他先在一個隱蔽的地方躲起來,我則去前麵探察一下,因為昨天晚上那兩個人就是向著這個方向去的。他同意我的看法,留了下來,我便一人獨自前往。我到了那裏,發現這裏不像有船下過水,也不像有船被拉上來過,附近沒有留下什麼樣痕跡表明那兩個人在這裏上過船。不過,說實在話,現在潮水已漲得很高,也許那些諸如腳印的痕跡已經被河水淹沒了。
遠遠地,他從所隱蔽的地方伸出頭來張望,我向著他揮動帽子,示意他可以走過來,於是他過來和我一起,我們在那裏等著。有時我們裹著大衣躺在河岸邊,有時又起來走動走動,以此來暖和暖和身體,一直等到我們的小船劃來。船一到,我們便輕鬆自如地上了船,小船也便劃到了輪船的航線上。這時候,離下午一時隻有十分鍾了,我們盼望著能見到輪船噴出的煙霧。
我們一直等到一點半鍾才看到輪船噴出的煙霧,而且在這艘輪船的後麵還有另外一艘輪船,它們都開足了馬力全速向我們駛來。我們兩人準備好了兩隻包裹,正在抓緊機會和赫伯特及斯塔特普道別。我們真心誠意地握著手,赫伯特及我的眼睛一直在流著淚。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當口,有一艘四槳小船似箭般地從離我們不遠的岸邊射出,直向同一處航線駛來。
由於河道彎彎曲曲,剛才在我們和輪船噴出的煙霧之間有一處河岸隔著,而現在輪船已出現在我們麵前。我招呼赫伯特和斯塔特普讓船停在潮水前麵,這樣輪船上的人就會看到我們正在等著輪船;我又讓普魯威斯安靜地坐在船上,裹住他的鬥篷,不必著急。他心情愉快地答道:“親愛的孩子,你盡管放心吧。”他坐在那裏就像一尊石雕。這時那艘四槳小船熟練地包抄到了我們前麵,和我們的小船並排而行,兩船之間所隔的空間僅可劃槳。它緊緊地靠攏我們的船,我們停槳蕩船,他們也停槳蕩船,我們劃一兩槳,他們也劃一兩槳。那艘船上坐著的兩個人,有一個正掌著舵,眼睛緊緊地盯住我們望,另外四個槳手也緊緊地盯住我們望。另外一個坐著的人也像普魯威斯一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而且全身哆嗦著。他對舵手低語了幾句,又對我們望了幾眼。兩條船上的人都沒有說一個字。
我和斯塔特普麵對麵坐著,他不到幾分鍾便弄清楚第一條輪船是哪一艘了,他用低低的聲音對我說,那是漢堡號。這艘船正向我們飛快地駛來,叭噠叭噠拍水的聲音越來越響。我感到船的身影已經罩向我們的時候,那小船也向我們喊話了。我回答了他們。
“你們船上有一名潛逃回國的流放犯人,”那隻小船的舵手說道,“就是那個裹著鬥篷的人。他叫做艾伯爾·馬格韋契,也叫做普魯威斯。我是來捉拿他的,我希望你們幫助我,讓他投降。”
就在說話的一霎時,沒有聽到一聲他對槳手的吩咐,他那艘船便向我們衝過來。他們突然在船前猛劃一槳,便收起了槳,船也已斜向我們,抓住了我們的船邊。我們還來不及想一下究竟是怎麼回事,事情便發生了。這下子使輪船上的人們也給弄糊塗了,我聽到他們在呼喊著我們,我聽到有人命令停止開動螺旋槳,接著叭噠叭噠的聲音停止了,不過我們仍然感到輪船以不可抗拒的威勢向我們撲過來。我來不及思考,就看到那艘小船上的舵手一把抓住了他要捉拿的犯人的肩頭,兩條小船在潮水中被衝得直打圈子。輪船上的水手們也都一齊奔向船頭,你爭我擠地都想站到前麵。真是說時遲那時快,我們船上的犯人一躍而起,躥到捉拿者的後麵,一把扯掉那個畏縮著坐在艙裏的家夥身上的鬥篷。立刻便暴露出一張臉,就是那張多少年前那另外一個犯人的臉,而且這張臉因恐懼變得蒼白,整個人向後倒下去。隻聽到輪船上的人們一聲驚叫,河裏撲通一聲,濺起一片浪花,我感到我們的小船直向水下沉去。
頃刻之間,我仿佛在成千的漩渦中和成千閃亮的浪花搏鬥著;不一會兒,我被救到另一艘船上,赫伯特在那裏,斯塔特普也在那裏,而我們的小船已不知去向,兩個犯人也不知在何方了。
輪船上的人們叫喊著。輪機憤怒地放著氣,而輪船卻在向前行駛著。我們的船也在向前行駛著,起初我弄得簡直分不清哪兒是天,哪兒是水,哪兒是左岸,哪兒是右岸;但船員們以最快的速度使小船平穩,又迅速地劃了幾槳,然後又放下槳。每一個人都沉默不語、心情焦急地望著船後的水麵。不久,看到水上有一個黑點,對著我們的方向漂浮而來。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但見舵手把手一舉,槳手們便一起向後劃,使船正對著那個黑點。等黑點靠近,我才看清那是馬格韋契。他在遊著,不過已不那麼自如。他被拉到船上,立刻便給戴上手銬腳鐐。
小船保持了平穩,他們又開始默默無言、焦急萬分地注視著水麵。這時駛往鹿特丹的輪船也已到了,看上去船上的人不知道這裏出了事,隻是全速駛來。這裏呼喊著要它停下來時,它已措手不及,於是兩艘船從我們身旁駛過,使我們的船在掀起的巨大波浪上起伏顛簸。他們繼續監視著河麵,兩艘船已過去很遠,他們仍長時間地監視著。大家都心中有數,事到如此,怕再無希望了。
最後我們對另一個犯人放棄了希望,小船沿河岸劃到了我們住過的那家酒店,店裏的人看到我們後吃驚非小。在這裏我才有機會讓馬格韋契得到一些安慰,因為他再不是普魯威斯了。他的胸口受了重傷,頭上被劃了一個深深的口子。
他告訴我,他掉下水後肯定是落在了輪船的下麵,在他想升起來時,頭撞在船底而受了傷。至於他胸部的傷(看來是很重的,連呼吸時都感到十分痛苦),他說是撞在小船上造成的。他又告訴我,他不想說假話,當時他還沒有決定該怎麼樣對付康佩生,隻是他手剛一放到康佩生的鬥篷上,想拉開鬥篷看是不是他,這個家夥卻怕得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向後倒去,於是兩個人一起翻身掉到了河裏。在他(馬格韋契)正扭著對方突然翻身下水時,那個來捉拿他的人又來擋住他,結果使我們的小船也翻了。他又低低地對我耳語,他們兩人落水之後,他們的四隻胳膊死命地扭在一起,在水下進行搏鬥,然後他從扭鬥中解脫出來,衝出水麵泅水而走。
我沒有任何理由懷疑他告訴我的不是句句大實話,因為那條船掌舵的官員關於他們下水之事的說法也是相同的。
我請示這位官員準許我在這個小酒店裏買幾件多餘的衣服,把犯人身上穿的已濕透了的衣服換下來,他立刻便同意了,但他說,犯人隨身所帶的每一件物品都必須交給他保管。於是,那隻曾經在我手中有一段時期的錢夾子就交到了他的手上。他還準許我陪著犯人到倫敦去,但是我的兩個朋友,就沒有得到這份光榮了。
當官的告訴小酒店裏那個打雜的,有個落水鬼在什麼地方下了水,要他在屍體可能衝上岸的地方都去找一下。我看,他一聽到屍體穿著長統襪,他的興趣立刻高了起來。說不定他現在身上的這一套上下衣物是從十來個屍體身上脫下來的呢。怪不得他一身的穿戴是如此五花八門,其破爛的程度也是各不相同,其原因就在於此。
我們留在小酒店裏,直到潮水轉了方向,馬格韋契才被帶到小船,暫時押在那裏。赫伯特和斯塔特普隻有盡快地從陸路趕回倫敦了。我和他們悲傷淒然地道了別。然後,坐在馬格韋契的身邊,我頓生一種感覺,以後,隻要他活在人間,我就得呆在他的身旁。
現在,我對他的一切厭惡不滿均已消融;現在我抓住的這隻手是一個已經被捕的、受了傷的、上了鐐銬的人的手,我在他身上發現他對我有著無比的恩情,而他多少年來卻誠心誠意、一如既往地對我懷著深情厚誼,感謝我少年時的一頓早餐和一把銼刀,竟以全部的所有和生命相報。現在他在我的眼裏,我覺得他對我的感情比我對待喬的情感要高出不知多少。
黑夜降臨,我發現他的呼吸越來越困難,他忍受著無比的痛苦,不時地從嘴裏發出一聲哀吟。我讓他依偎在我那隻好一些的臂膀上,他覺得怎樣舒服就怎樣倚。我的內心出現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對於他的重傷我並不以為然,認為他如果死去了倒更好,因為有許多人都能夠而且願意證明他有罪,這是無可懷疑的。我決無幻想他會得到寬大處理,從他當初的審判來看,情況就很惡劣,監禁期間又越獄而逃,以後重新審判,在終身流放期間又潛逃回國,再說,這次他的原告又死於他手。
昨天我們於夕陽時分而至,今日我們又於夕陽時分而歸,我們懷抱的希望亦如潮水向回流去。我無限心酸地對他說,他這次回國一切都為了我,而我是多麼難過。
他對我說:“親愛的孩子,這次來試試運氣我已經十分滿意。我看到了我的孩子,我肯定,就是沒有我,我的孩子也會成為一個上流社會的人。”
這是不可能的。我們並排而坐時,我早就把這個問題想過一遍。這是不可能的。姑且不談我自己的想法,就說溫米克的暗示吧,現在看來是夠明白的了。我已經料到,隻要他一被定罪,他的財產就將全部歸公,送交國庫。
“親愛的孩子,你聽我說,”他說道,“最好你不要讓別人知道你這個上流人物是由我培養的。隻希望你來看看我,來時你就仿佛是偶然和溫米克一起來的。我會受審多次,在最後一次受審時,希望你來,坐在一處我看得到你的地方。我再沒有別的要求了。”
我對他說道:“隻要允許我和你在一起,我決不會離開你。在天之父一定能夠作證,你既待我如此真誠,我一定也待你同樣真誠。”
這時我感到他握著我的手抖動著,他躺在船底,把臉轉了過去,我聽到他喉嚨管裏發出和過去一樣格格格的怪音,不過如今已經柔和多了,和他這個人的其他各方麵一樣。幸虧他提到這點,使我想到了一個重要問題,否則隻怕太遲了,那就是千萬不能讓他知道他想讓我榮華富貴的希望實際上已經破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