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2 / 3)

我們的兩位槳手現在是興致勃勃,因為一路之上都是順水而下,他們不時地可以休息一兩分鍾。此時他們隻要休息一刻鍾就感到足夠了。我們下船上岸,坐在滑溜溜的石頭上。我們隨身帶了所準備的食品和酒,又吃又喝,並且觀賞四周河山。這裏多像我家鄉的那一片沼澤地啊,地勢平坦,景色單調,遠遠的地平線幽暗朦朧,河流蜿蜒彎曲,迂回而流,河上漂搖的浮標也蜿蜒彎曲,迂回而動,此外,其餘的一切都好像靜止的一樣擱淺在那裏。此時,那最後的一隊船隻也已經轉進了我們剛才來時的那處轉角,消失了;緊緊跟在後麵的那條綠色的船隻,滿裝著幹草,抖動著棕色的帆,也在轉角處消失。有幾條裝砂石的小船陷在淤泥之中,這些船的形狀就像小孩子們所做的粗笨船模一樣。有一座很小的沙灘燈塔,在那敞開的石堆上,就像一個腳踩高蹺、手扶拐杖的瘤子一樣,滿身泥濘的標樁插在淤泥之中,滿身泥濘的怪石陷在淤泥之中,紅色的路標和紅色的潮標也站在淤泥之中,一座破舊的浮碼頭和一所破得連屋頂也沒有的房子也快要滑進淤泥了。總之,我們四周的一切都是停滯的,都是淤泥。

我們重新登船,離岸而去,盡力劃向前方。現在逆水行舟,倍加困難,幸虧赫伯特和斯塔特普堅持不懈,劃啊,劃啊,劃啊,一直劃到太陽向西下沉。這時河水上漲,小船升高,可以瀏覽岸上風光了。在河岸低低的水平線上,一輪紅日正襯托在一片紫色的晚霞之中,迅速地使時光進入暮色。岸上是一片沼澤地,孤寂而單調;遠處是隆起的高地,荒寂得寥無人煙;偶然地會在我們麵前飛起一隻水鳥,也顯得淒涼憂愁。

黑夜的帷幕迅速降臨,剛過滿月的月亮當然是姍姍來遲。我們簡單地商量了一下,很快便取得一致。顯而易見,在我們前麵的行程中,隻要發現第一個荒涼寂寞的小酒店,我們就要上岸投宿。於是,他們兩人又一次奮劃雙槳,而我卻觀看岸上,看是否能找到一處房屋。我們奮力往前,言語很少,沉悶地前行了大約四五英裏路。這裏寒氣襲人,一艘運煤船從我們船邊經過,船隻的廚房中正生火燒飯,煙霧四射,火光閃躍,整條船看上去就像一座舒坦的宅第。此時夜色一片漆黑,而且在明天早晨降臨之前不會改變,如果說尚有一些微亮,那不是來自天空,而是來自河上,是船槳在水裏擊起的幾顆星光倒影。

在這淒涼孤寂的時刻,我們心中都明顯地有一個念頭,即我們正被跟蹤著。潮水在上漲著,不時地但無規則地猛擊著河岸。隻要一聽到潮水拍岸的聲音,我們中的這一個人或那一個人便會被驚動,從而轉眼向發聲的地方望去。由於河水的衝擊,河岸邊出現了一些被水衝擊而形成的小港灣,凡是這些地方我們都覺得可疑,心情緊張地望著這類港灣。有時一個人會問:“那水波的聲音是什麼?”聲音問得很低。另一個人會答道:“那邊是一條小船吧!”然後,我們大家都無言了,沉人一片靜寂。我不耐煩地坐著並思慮著,怎麼這兩隻槳在劃水時會發出如此大的聲音。

終於我們看到了一線燈光和一間屋子,立刻把船沿著堤岸劃過去。這條河堤是用附近的石頭堆砌而成的。其餘三人留在船上,我一人踏到岸上,才發現這燈光是從一間小酒店的窗戶射出來的。這地方真是夠髒的了,但我敢打賭,對於那些走私冒險的人來說,這裏卻是個好地方。小酒店廚房中生著溫暖的火,吃的東西有雞蛋、火腿,喝的東西有各種美酒,店裏還備有兩個雙人房間。店主說:“就隻有這些了。”這裏沒有別的客人在場,隻有店主、店主的妻子,和一位頭發已白的老年人,他在這座小石堤上幹打雜的活兒,全身泥濘不堪,好像他就是一根水標,剛才還浸泡在水裏呢。

我帶了這位打雜的幫手又回到了船上,讓大家都離船登岸,同時把船上的槳、舵以及撐篙都拿出來,把船拉拖到岸上,準備在這裏過夜。我們先在廚房的爐火邊美美地吃了一餐,然後我們四人分住兩間臥室。赫伯特和斯塔特普兩人住一間,我和我所保護的人住在另一間。這兩間屋子都弄得嚴嚴實實,密不通風,好像隻要通一點風就會對生命有危險一樣。我們還發現在床下麵有許多髒衣服和裝鞋帽的紙盒,我想不通這一家小旅社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鞋帽。但不管怎樣我們都認為這裏挺不錯的,到哪裏也難找到這麼一個清靜保險的地方。

晚餐過後,我們舒舒服服地在爐邊烤火,那位打雜的正坐在一個角落裏,腳上穿了一雙肥大的靴子。我們還在吃著雞蛋和火腿時他就向我們展示過這古董了,他告訴我們幾天之前有一個淹死了的海員屍體被衝到岸邊,他就從屍體上脫下了這雙靴子。這時他問我是否看到過有一艘四人劃的小船順潮水而下。我告訴他沒有見到,他說這條船一定是駛往下遊了,但這船離開這裏時是順水而上的。

這位打雜的說:“那幾個人定有什麼原因,把船駛往下遊了。”

“你說的是一條有四隻槳的小船嗎?”我說道。

“有四個人劃船,兩個人乘船。”打雜的答道。

“他們在這裏上岸的嗎?”

“他們帶了個能裝兩加侖酒的瓦罐進來買啤酒。我真想在啤酒中給他們放上毒藥,”打雜的說道,“或者放點什麼使他們肚子咕咕叫的瀉藥。”

“為什麼呢?”

“我當然有理由,”打雜的說道。他說得也是泥濘般糊塗,就好像泥漿灌進了他的喉嚨管裏一樣。

“他以為,”店主人說道,這是個身體孱弱而善於思考的人,一對眼睛暗淡無光,看來各方麵都得依賴這個打雜的,“他以為他們是那種人,其實看錯了。”

“我知道我沒有看錯人。”打雜的答道。

“喂,你說他們是海關上來的人嗎?”店主人問道。

“當然。”打雜的答道。

“夥計,那你可錯了。”

“我會錯?”

他的這聲回答蘊涵了無限的深意,其中他對自己的見解又是無限的自信。這位打雜的脫下一隻肥大的靴子,向靴子裏望了一下,敲出幾粒石子,掉在廚房的地上,然後又把靴子穿上。他這番動作表現出一個真正打雜人的神氣,無論打什麼賭,他總是對的。

“那麼,夥計,他們身上的銅鈕扣到哪去了,你又作何解釋呢?”這位店主人躊躇不定、軟弱地問道。

“銅鈕扣到哪兒去了?”打雜的答道,“從船上扔到水裏去了,吞到肚子裏去了,種到地裏去了,還會生出小鈕扣來。你說鈕扣到哪裏去了!”

“夥計,不要這麼不要臉皮。”店主人一臉的不高興,可憐地規勸道。

“海關上當官的人,”這打雜的人說道,“發現身上的銅鈕扣和他們幹的事不相稱時,他們知道該怎麼辦。”他用最輕蔑的口吻又提到銅鈕扣幾個字,“一艘四槳小船,還乘了兩個人,他們如果不是海關上來的,他們會在這裏劃來劃去嗎?一會兒順潮水而下,一會兒又逆潮水而上;一會兒順水去,一會兒逆水來。”說完他便一臉的輕視離開了。店主人也自感沒趣,沒有人來相幫,再談這個問題也就沒有意思了。

他們的這一番對話弄得我們大家都惶惶不安,而我更加感到不安。陰鬱淒涼的風在屋外轉來轉去,潮水嘩啦啦地拍著河岸,我心中暗想到,我們身人鳥籠,危機四伏了。一艘四槳的小船會不尋常地出沒於此地,而且引起了這裏人們如此的注意,這不得不使我想到情況的微妙。於是我把普魯威斯送進房中休息,然後回到外間同我的兩位夥伴商議。這時斯塔特普也已了解了事情的真相。我們討論著究竟是應該留在這裏,一直等到明天下午一點,輪船快到這裏的時候再出發,還是明天一早就離開此地。結果我們認為,從總的看,還是留在這裏為佳,一直等到輪船抵達這裏前的一小時左右,我們再出外把小船劃到輪船的航線上,然後慢悠悠地在潮水上蕩著,等輪船來到。我們作出了這個決定之後,便回到房中各自睡覺。

我穿著幾乎大部分的衣服入睡,睡了幾個小時的好覺。一覺醒來,聽到屋外的風聲頓起,寫有《輪船之家》的這小店的招牌被風吹得吱吱嘎嘎搖晃、砰砰亂撞,令我驚覺。於是我輕手輕腳地起身,不至於吵醒正在熟睡中的被保護人,走到窗口向外望去。一眼望去,正對著我們把船拖上岸的那個石堤,等我的眼睛慢慢適應那透過烏雲發出的朦朧月光後,我看到有兩個人正注視著小船,然後他們從窗下走過,再沒有注視什麼,更沒有去到那座石碼頭,因為我看到那裏什麼人也沒有。他們穿過沼澤地,直向諾爾的方向走去。

我立刻衝動起來,就想喚醒赫伯特,把這兩個人的行蹤告訴他。但是,就在要走進他的房間時我轉而一想,雖然他住在後房,就在我住的房間的隔壁,而他和斯塔特普整天勞累,比我出的勞力大,一定很疲倦了,還是不要吵醒他。我回到我住的房間的窗口,看到那兩個人還在沼澤地上行走著,然而,由於月色暗淡朦朧,很快便看不見了。這時我感到夜氣寒冷,於是重又返回床上,躺下後對這件事慎重地恩考著,不久重又進入夢鄉。

次日一早我們便起身。早飯之前,我們四個人一起出外散步,我認為我應該把夜裏所見如實相告。他們聽後,我的被保護人還是唯一一個最不感到憂愁的人。在他看來,這兩個人完全可能是海關人員,他平靜地認為,這兩個人和我們之間毫無關係。我也盡量使自己如此去想,確實也就寬慰不少。盡管如此,我還是建議,他和我兩個人一起先步行到一處遠遠可見的地點,然後小船再劃過來接我們上船,或者在靠近那裏的某個地方,總之,這一切要在中午時完成。無疑,這種做法是頗為慎重的。我們對一切防備措施作了討論,早飯後,他和我便出發了。我們在小酒店裏再沒有談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