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2 / 3)

“你這頭狼,”他說道,“我殺掉你不過是殺一頭野獸,我把你捆起來,就是為了殺掉你。不過在殺你之前,我得好好瞧你一瞧,還得好好氣你一下,你這個死對頭!”

我的思想千頭萬緒,甚至出現了想呼救的念頭;然而我現在比誰都清楚,在如此荒涼的所在,再喊破了喉嚨也是無濟於事的。他坐在那裏用嘲笑的眼神打量著我,而我隻有對他表示輕蔑,表示仇恨,緊閉雙唇,一語不發。終究我下定決心,絕對不哀求他,隻要一息尚存,也要和他抗爭到底。我想在如此悲慘的情況下,想到其他所有的人我都會心軟;我寧願低聲下氣地對上天祈求;我想到對那些曾經善待我的人我沒有說聲再見,我也無法再說再見,無法向他們表明我的心意,請求他們諒解我可憐的錯誤,並為此感到深深的歉意。而對於這個家夥,即使我是走在黃泉路上,隻要我能夠殺他,我下手是不會留情的。

他正在喝著酒,雙眼紅紅的,露出血絲。他脖子上吊了一隻錫製的酒瓶,這是他的老習慣,他總是把吃的肉啊喝的酒啊吊在脖子上。他把酒瓶移到嘴邊,狠命地從瓶裏喝了一口;我問到一股強烈的酒精味,看到他臉上泛起一陣紅色。

“你這條狼!”他又一次叉起雙臂,說道,“老奧立克再來告訴你一件事吧,是你自己害死了你那個凶悍的姐姐。”

他那慢慢吞吞結結巴巴的話還沒有講完,一幕幕情景就在我大腦中一閃而過了:他是如何攻擊我的姐姐,我姐姐如何身遭不測,以及如何死亡等等。

“你這個無賴,她是你害死的。”我說道。

“我告訴你這是你幹的,我告訴你這都是由你造成的。”他一把抓住了槍,對著我們兩人之間的空中猛地用槍托一擊,說道,“我那天從背後悄悄地走向她,就像今夜悄悄地從背後走向你一樣。我猛擊了她一下!我以為她死了才離開她。要是那裏附近有一個石灰坑,像離著你這麼近,她也不會再活過來的,不過殺死她不能怪我老奧立克,這完全怪你。你看你走運,而我倒黴,受欺侮,被人打。你看老奧立克是受欺侮被人打的人麼?現在冤有頭,債有主,你來償命。你既然敢做,你就該來償命。”

他又一次捧起瓶子喝酒,凶相也就更加暴露無遺了。我看他把酒瓶倒豎著喝,知道瓶裏的酒已經不多。我非常有數,他喝酒不過是為了壯壯自己的膽量,好倚仗膽子來結果我的性命。我知道,瓶中的每一滴酒都是我的一滴生命。我知道,我就會變成一股白煙,和剛才襲擊我的白煙一樣,似幽靈般地與它合二為一,然後他就會像謀殺我的姐姐之後一樣,匆匆地走到鎮上,讓大家都看到他慢吞吞地在四處(足留)來(足留)去,在酒店裏喝酒。我的思緒又起伏萬千,跟著他仿佛走到鎮裏,一片街景出現在眼前,遍處燈火、人群;而這裏是荒涼的沼澤地和升起的白煙,而我自己也融進了茫茫的煙氣。

盡管他說了不過那麼十來個字,卻喚醒了我多少年的往事,一幕幕都曆曆在目;他說的根本不是單個兒的詞,而是一幅幅圖畫。我的大腦激動起來,處於高度亢奮的狀態,一想到某個地方,立刻便身臨其境;一想到某人,他立刻便出現在眼前。一切都那麼栩栩如生,毫不誇大;同時我一刻不停地在緊盯著他,誰會不緊緊盯住那隻蹲在自己麵前隨時準備撲向自己的老虎呢?隨便他哪一隻手指的輕輕一動,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第二次喝了酒後,忽地從他所坐的長凳上站了起來,把桌子推開一些。接著,他端起了蠟燭,用他那隻染有血腥氣味的手遮住光,好讓燭光照亮我。他站在我的麵前,望著我,欣賞著我。

“你這條狼,我還得告訴你一件事,讓你聽聽。那天晚上你在樓梯上被人絆倒,絆倒你的那個人正是我老奧立克。”

我立刻仿佛又看見那懸吊著熄滅了的燈火的樓梯,看見那守在人燈籠的光投在牆上的笨重樓梯欄杆的陰影;我仿佛又看見了那些我今後再也見不到的房間,看,這扇門半開著,那扇門緊閉著,房中的全部家具都呈現在眼前。

“老奧立克為什麼要到你那裏去?我再讓你知道些新東西,你這頭狼。你和她把我從鄉下趕出來,逼得我無路可走,連一碗閑飯也吃不到,我便交上了新朋友,認了新主人。我要寫信的時候,他們就會幫助我寫,你不見怪嗎?你這條狼,他們會幫我寫信!他們能寫五十種字體,他們可不像你這個鬼鬼祟祟的東西,你隻能寫一種字體。自從那一次你回鄉來參加你姐姐的葬禮,我就作了決定,一心一意要結果你的性命。當時我找不到辦法來結果你,便打探你的行蹤,我這個老奧立克在心中總是盤算著,‘無論如何我要把你除掉!’你看發生了什麼,我居然在找你時碰上了你的伯父普魯威斯,有這回事嗎?”

這一來,我眼前又出現了磨坊河濱、凹灣以及老青銅製索走道,一切都形象鮮明地曆曆在目!坐在屋子裏的普魯威斯,已經用過了的信號,那位慈母般的好女人,可愛的克拉娜,成天躺在床上的比爾·巴萊老頭,一切一切都在眼前飄浮而去,仿佛借助了我生命的急流飛速奔騰,直入大海。

“你居然也有個伯父!我在葛奇裏鐵匠鋪子時就認識你,那時你不過是這麼大的小狼崽子,我本來可以用大拇指和食指抓住你一掐就致你於死地。那時每逢星期天我看到你無所事事地在新發芽的樹林裏閑逛,我就想幹掉你;那個時候你根本就沒有什麼伯父。你沒有,你根本就沒有!可是我這個老奧立克後來卻聽說你的普魯威斯伯父最喜歡戴腳鐐,偏偏這副銼開的腳鐐被我在沼澤地上撿到了,當然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於是我就把它收起來,後來我就用這東西砸了你姐姐,好像一頭小公牛一樣凶猛,現在我又要用它來砸你了,聽著,噯?當我聽說了這件事——噯?”

他蠻橫地奚落我,又把蠟燭移近我晃動著,我隻有把臉轉向一邊,免得蠟燭的火燒著我。

“噢!”他又用蠟燭的火靠近我的麵孔晃動著,又是大叫,又是大笑,“一次被火傷,終生怕見火!老奧立克知道你被燒傷了,老奧立克知道你正想把你的普魯威斯偷渡到國外去,老奧立克可算是你的對手,早就預料到今晚你一定來!好吧,我再讓你知道一件事,你這條狼,這是最後的一件事了。要說老奧立克是你的對手,你的普魯威斯伯父也有對手呢。如今侄兒丟掉了,他該注意注意那個人了。如今他那親侄兒的衣服一片也找不到了,屍骨也找不到一根,他該警惕一下那個人了。至於那個人嘛,他是不可能,也不會容忍馬格韋契和他住在同一個國度裏的。是的,我知道馬格韋契這個名字。甚至當馬格韋契還住在海外時,那個人就打探他的消息了,所以他不可能回來而不讓那個人知道。他不可能找那個人的麻煩。那個人能寫五十種字體,和你不同,你這個鬼鬼祟祟的東西隻能寫一種字體。噢馬格韋契,可得留神那個康佩生啊,他會把你送上絞刑架!”

他把蠟燭的火又一次靠近我晃動著,熏著我的麵孔和頭發,使我一時像瞎了一般睜不開眼睛。然後他轉過那副粗大結實的身子,把蠟燭放到桌子上。趁他的身子還沒有轉過來時,我禱告著,思念著喬、畢蒂和赫伯特。

在桌子和正對麵的牆之間是一塊幾英尺見方的空地,就在這塊空間裏他懶洋洋地前後踱著步子。看上去他渾身都是勁,比以往更加有力,但見他的兩隻手分開,沉重地垂在兩邊腰間,一雙眼睛對我怒目而視。我知道這次我是定死無疑,毫無一線生機。我內心憂愁焦急萬分,然而愁緒中出現的都不是詞句,而是一幅幅圖畫。我十分明白,他之所以告訴我他剛才說的那些話,目的就是為了在一會兒之後把我殺死,並毀屍滅跡,做到人不知鬼不覺。

這時他停下了腳步,突然拔下了酒瓶塞子,並隨手拋開。瓶塞雖然很輕,在我聽來卻好像發出了一隻鉛錘落地一樣的巨響。他舉瓶喝酒,慢慢地,一點一點地,他的口就著瓶口,瓶底越來越高,使他再不能瞪著我了。他把瓶中的最後幾滴酒滴在手掌心,然後把它舐幹淨。一舐幹淨他就像瘋了一樣,發出可怕的咒罵聲,把酒瓶丟掉,蹲下身。我看到他用手拿起了一把石槌,槌柄又長又笨重。

我已經下了決心,決不改變。我決不用虛假的話向他求饒,而是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叫喊,並且拚命地掙紮著。雖然當時我隻有頭和腿可以動動,但是我知道我當時所用出的力氣大得連我自己也感到驚奇。就在這頃刻之間,我聽到有人回答的聲音,又看到有幾個人影和一線火光衝進門來。我聽到人們的嘈雜聲和慌亂的腳步聲;我著到奧立克從扭打的人群中掙紮出來,好像那是洶湧的水流,然後從桌子上一躍而下,消失在門外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