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靜下心來想想,不知這封信稿,是否謄清發出,如果發出,那三位至友是否有能力實現這個可憐的願望,如果確能如所期待,那麼,幾十年間隻是少了一個被蔑稱為“地主婆”的五類分子,使她的子侄們也得以因她的僥幸,而免於被蔑稱為“狗崽子”“黑五類(子弟)”的命運,甚至可以說共產黨也少了一個“敵對陣營”的成員,又有什麼不好呢?
也就是說,當苗某出於親情,呼籲他的至友出力開脫他的母親時,至少在他寫這封信的時候,他的人性在與黨性的角力中一時占了上風,他的良知使他把個人的利害得失拋到了腦後。他整個的思想體係並沒有突破主流意識形態的框架,但在此時此地此一問題上,卻逸出了政治成見的常軌。
不過,即使這封信的設計成為事實,也仍然隻是土改中的一個個案。而且是借助於那三位當地當權派的運作才能成功的。這在我們的認知中,仍是傳統中國“熟人社會”的常態,也是一定程度上“官本位”或“黨本位”(因為寫信的當事人與受信的三位幹部都是中共黨員無疑)作用的結果。一般廣大的無權無勢沒有“門路”的中國人,是連這點可憐的僥幸都沒有的。
說到這裏,我聯想起一個也是土改中的事例。
事例的主人是著名蘇聯文學翻譯家曹靖華的父親曹植甫老人。上世紀30年代中期,魯迅曾應曹靖華之請,為老人寫過一篇《教澤碑》,表揚他為家鄉教育事業的貢獻。老人一直生活和執教在河南伏牛山區的盧氏縣。1946年內戰爆發,從鄂北宣化店突圍的中共李先念一支3000人的先頭部隊,來到伏牛山區時人地生疏,錢糧不繼,借重於已是77歲高齡的曹植甫,聯絡當地士紳,穩定民心,使籌糧工作順利進展,部隊糧足飯飽,士氣高漲,打出了軍威,穩定了初建的豫陝邊區政權。1949年建國前夕,國民黨軍剛剛退去,經曆了“拉鋸”慘劇的深山區人民,對新政權能否鞏固還將信將疑。曹植甫老人再次走出草廬,四處奔走,尋找教師,立即開學。在10月1日馬耳岩慶祝建國的鄉民大會上,老人和駐軍首長一起講了話,號召山區的父老兄弟跟著共產黨走。
就是這樣從心底擁護新政權的老教育家,卻在不久開始的土改試點工作中被劃為地主。在這之前,曹靖華還給老人來信,要他對這場政治運動有個思想準備,信中說:“不久故鄉就要隨著全國實行土地改革,望闔家歡迎,全心全意鼓起全身的氣力的歡迎。因為土改是最好不過的,耕者有其田,不勞動者不得食,這是天經地義的真理。”但老人欲加入歡迎的隊伍已不可得。劃為地主後,他就從馬耳岩村搬出來,又住到當年為躲避國民黨騷擾而住過的鸛河岸邊的草房子裏。土改工作隊裏有位老教師,因仰慕而來訪,老人把多年來自己用毛筆抄成兩厚本的獨生子來信《靖華手劄》給他看。老教師坐在老人的土炕上看得入了神,並深為曹氏父子間的親情所感動。沒想到他回去受到嚴厲責備,問他“為什麼到地主家裏去?”批評他“劃不清階級界限”。
在成分問題的震動中,曹靖華1951年去南方老根據地訪問途中,從漢中專門給父親發來一信,信中說:
昨前兒函詢關於家中土地改革,是想要知道依此劃的成分對不對?因為你我父子階級,依法令,是均不能劃為地主的。你一生主要是筆耕舌佃為經濟,而非靠生產農業作營生,是專門用腦力的知識勞動者。說到兒我的本身,行年十四即出外,迄今總算起來,脫離土地生活已四十餘年,無晝無夜無寒暑,伏首芸窗,委身硯田,除執教中外大學外,抽暇編輯譯著:一方麵努力為青年儲蓄精神食糧,一方麵為國家除舊增新,傾心幹革命工作,並不曾依賴土地,更不能算是地主。且今日大學教授,盡入全國工會(兒亦為工會會員),屬工人階級。未知故鄉公民將你的成分仍劃為地主否?這些地方,當局恐不盡徹底(了解),安知成分劃錯,是常有的,是當改正的。
1951-1952年之交,曹氏故鄉進行土改複查。春節時,盧氏縣擴幹會上傳達了河南省委書記吳芝圃的指示:根據曹植甫老人畢生獻身山區教育事業,他家裏雖有少量土地出租,夠不上地主,隻能是個“小土地出租者”,以前錯劃的成分,應予改正。
如果隻靠曹植甫老人在當地向複查工作隊申訴,不一定能驚動得了省委書記下達指示。然則很可能是曹靖華從家裏了解情況後,直接“上書”給河南省委,用今天的話說,是“越級上訪”,碰上吳芝圃知道曹靖華是何許人,也讀過魯迅為他父親寫的教澤碑文,於是問題迎刃而解。但這也有賴於被錯劃者是知名人士。有些地方負責複查工作的就是原先的工作隊員,他們是不是能夠那麼順暢地解決問題?在中國盛行“屈死不告狀”的傳統思想影響下,又有多少被錯誤處理的人能夠勇敢地上告、申訴?又有多少上告、申訴者能夠如願順利地改變錯誤的決定?這些就不是我們所能確知的了。
關於曹氏父子的這一段故事,是我從《張羽文存》(中國青年出版社版)上冊中《山區教育家曹植甫軼事》和有關曹靖華的幾篇文章中看到的。
2009年3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