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詠魚 答《南方都市報》記者田誌淩問
南方都市報:你是哪一年進《詩刊》的?擔任什麼職務?
邵燕祥:我是1978年11月到《詩刊》的,先後做過編輯部主任和副主編。當時全國隻有《詩刊》和《人民文學》兩個文學雜誌。毛澤東晚年可能發現整個中國隻剩下了“八個樣板戲”,有一條“最高指示”說“沒有小說,沒有詩歌”,於是批準恢複了《詩刊》和《人民文學》。兩家在1976年初複刊第一期,同時刊出了他的《詞二首》(就是“久有淩雲誌,重上井岡山”和“不須放屁”雲雲)。
我1978年進入《詩刊》的時候,已經是毛澤東逝世兩年後,當時正處於為“天安門事件”平反前夕。《詩刊》在群情激奮的高潮中扮演了一個反映民間輿論的角色,組織艾青等詩人去采訪那些剛從監獄裏無罪釋放的“四五運動”的英雄,在工人體育館組織了大規模的詩歌朗誦會,一兩萬人的座位撐得滿滿的。
我很珍視到《詩刊》工作的機緣,寧肯自己少寫詩,也要把編輯當好。縱令渾身是鐵,能打幾根釘?把刊物辦好,多發好詩,就全有了。我給自己定了兩個目標,到《詩刊》來就為幹兩件事:一是敦請那些在曆次運動中受打擊的老詩人,讓他們都能重新站出來,重新拿起筆歌唱。二是扶持年輕人。轉載北島和舒婷的詩,把地下詩歌潛流引到地上來,算是第二件任務的一部分。
南方都市報:艾青當時是什麼處境?
邵燕祥:艾青在新疆石河子勞動多年,1975年請假回北京治病,有一年多都沒有人理睬他。當時,他隻是1978年四五月間在上海《文彙報》發表了《紅旗》,算是複出以後的第一首詩,此外也沒什麼約稿。適逢其會,《詩刊》組織為“天安門事件”平反的大型詩歌朗誦會,首先想到了他,約他為朗誦會采訪寫詩。他熱情支持,不辭辛苦,采訪了一位“四五”英雄,並生發開去,寫了一首長詩:《在浪尖上》。
我到《詩刊》報到後的第一件工作,就是把艾青的這首長詩加以刪節壓縮,以便演員現場朗誦。
南方都市報:你怎麼改的?
邵燕祥:我刪去了幾句直接提出反對個人迷信,像口號一樣的句子,也是按照當時的“宣傳口徑”刪節的。不要說十一屆三中全會還沒有開,就是開過之後,直接喊出這樣的口號也肯定有風險。我覺得保留那些具體讚美“四五”英雄、為“天安門事件”正名的內容就行了,後來刊物上發表的基本上也是這一刪節稿(全詩後來的《艾青詩選》原文照發了)。但是這引起了艾青的誤會。
南方都市報:他表示不滿嗎?
邵燕祥:他沒有當麵跟我說什麼,似乎也沒有跟《詩刊》的別人說過,他對我們是非常友好的。後來我在香港一刊物上看到了記者對他的訪問,他說當時寫了一首《在浪尖上》,在北京工人體育館演出的時候朗誦了,反應很好。但是很遺憾,有“凡是”派思想的人刪去了詩歌的一些內容。我想,他指的就是我,嗬嗬。我也沒有解釋,因為這個沒法解釋。
南方都市報:當時《詩刊》是什麼樣的狀況,可以有這樣大的動作?
邵燕祥:1978年開始,隨著作協和文聯的恢複,《詩刊》和《人民文學》的領導班子相應作了一些調整。《詩刊》就把被迫提前退休回無錫故鄉的老詩人嚴辰找回來做主編。第一副主編是鄒荻帆。主編嚴辰是一位藹然長者,善於團結大家。荻帆除了對詩歌和詩歌界很熟悉之外,辦事能力很強,所以《詩刊》的行政、財務基本上歸他管。第二副主編柯岩,早年以寫兒童詩知名;粉碎“四人幫”以後,她寫過名篇《周總理,你在哪裏》。我剛進《詩刊》的時候做“二審”,相當於編輯部主任的工作。
《詩刊》之所以能夠組織這樣的大型活動,一方麵當時作協領導(如李季)要求我們重視詩朗誦,更重要的一方麵是由於群眾有這方麵的要求。經過那麼多年的壓抑,大家都要求呼喊。那些長期靠邊站的演員,也希望能夠發出自己的聲音。加上柯岩本來在劇院工作,在組織演出方麵有優勢。另外,柯岩的社會活動能力強,她和她丈夫賀敬之跟某些上層官員來往較多,這都有助於《詩刊》開展更多的活動。因為當時的中國是一個很封閉的社會,做點事情不知要經過多少層的請示報告,非常麻煩。但是如果有某個有權者說句話,事情就好辦多了。我們知道,賀敬之和郭小川都曾是王震將軍所欣賞的年輕人。正是王震在三五九旅的時候,賀敬之寫了《南泥灣》這首歌(歌詞)。
南方都市報:《詩刊》當時好像發表了很多轟動一時的詩歌。
邵燕祥:是的。這裏有很多有利的條件:對於老詩人,從解放區來的,嚴辰比較熟悉;從國民黨統治區來的,鄒荻帆比較熟悉。如果是“胡風集團”的呢,鄒荻帆就更熟悉了。跟我同輩的50年代的年輕詩人,我又比較熟悉。比如當時有一位朋友(蕭楓)從四川回來,帶給我流沙河的訊息。流沙河文革期間遣返回鄉,就一直在金堂縣做木工。我托人給他帶信,流沙河便寄了詩來。後來他把“文革”期間寫得最好的詩《故園九詠》寄給我們。……所有這些詩人都被稱為“歸來派”,因為艾青有一個集子叫《歸來的歌》,“唱”得不錯。
1978年開完為“四五運動”平反的詩歌朗誦會之後,《詩刊》又重點組織了一些稿子。柯岩做了件好事。她跟陶鑄的女兒陶斯亮熟識,陶斯亮寫了一篇長文章,《一封未發出的信》,寫他父親被迫害致死的經過,文情並茂,就由柯岩拿到《詩刊》發表了。
南方都市報:可是它不是詩歌啊。
邵燕祥:不,接著我們就發表陶鑄寫的舊體詩,一文一詩,都是《詩刊》首發,搶在《人民日報》前麵,所謂得風氣之先吧。這一年12月,十一屆三中全會給兩個人平反,一是陶鑄,一是彭德懷。當時女作家劉真住在邯鄲,彭德懷當八路軍副總司令的時候,她是小八路,我輾轉找到她,讓她寫寫彭德懷,為此她還專門跑了一趟太行,她寫得很好。所以說,當時的《詩刊》跟撥亂反正、平反冤假錯案、改革開放這些政治步伐是一致的。當時刊物很少,工廠的班組裏都訂《詩刊》,發行一百多萬份,影響不小。
南方都市報:可以說當時的環境還是比較寬鬆的。
邵燕祥:十一屆三中全會使解放思想的原則方針成為主導,尤其在1979年勢頭比較好。你如果把1979、1980那兩年的刊物翻一翻,恐怕比現在的還有生氣,生氣勃勃,思想活躍。而且感情充沛,真誠。
比如我們發表了唐山工人張學夢的長詩《現代化和我們自己》。他說我們自己——人,不是“機器人”,也需要現代化。我們發了,引起的反響很大。1980年的七八月間,我們發了一首詩,引起的轟動更大。年輕的部隊詩人葉文福,寫了《將軍,不能這樣做》。後來很多人引用的時候根據自己的語言習慣改成《將軍,你不能這樣做》,其實題目裏沒有“你”字。大致講一個將軍為了擴展他的住宅,硬要拆掉一個托兒所。我們發了之後,當時總政文化部長是劉白羽,代表軍方來抗議。不過我們據理力爭,總算應付過去了。由於這首詩引起的風波,葉文福名聲就大了。很多學校請他去演講。北師大請他去演講,他不慎議論了一下政治問題。結果有個女大學生,鄭重其事地給校黨委寫了一封信,揭發他的“煽動言論”。這信還轉到鄧小平那裏去了。後來這個葉文福也被部隊讓他複員了。
南方都市報:《詩刊》轉載北島和舒婷的詩是怎麼回事?你當時認識北島嗎?
邵燕祥:我是在1979年新年前後,從民間文學刊物《今天》上讀到北島的《回答》和舒婷的《致橡樹》的(有一天,吳家瑾在詩刊社外牆上看到張貼著的《今天》,興奮地向我推薦)。當時眼前一亮,心也為之一亮。許久沒有讀到這樣剛健清新的“嘔心”之作了。我說“嘔心”,正如說歌唱家的發聲不單是靠的嗓子,而是發自丹田,他們的詩是從靈魂深處汲上來的,已經在心中百轉千回或說千錘百煉過了,沒有毛刺,更沒有渣滓,完整透明,仿佛天成。北島冷峻,舒婷溫婉,同樣顯示了詩人的風骨。我讀到《今天》以後,征得幾位領導的同意,首先是嚴辰的支持,就把北島和舒婷的詩在1979年《詩刊》的三、四月號發表出來。讀者一下子就被他們的詩歌吸引了。
那時我還沒見過他們,他們的名字對我來說還是陌生的。我認識舒婷是在1980年秋的“青春詩會”。跟北島見麵似乎更晚一點,與他住同一個宿舍院的馮亦代先生介紹他來,那時我得知他還在北京第六建築工程公司做“鐵匠”,想換個工作,但沒找到接收單位。戈揚、楊犁主持的《新觀察》調他當編輯是後來的事了。
南方都市報:你當時是怎麼判斷的?《今天》當時是地下刊物,你決定轉載他們的詩時有沒有顧慮?
邵燕祥:應該說那時候是得“天時,地利,人和”。十一屆三中全會剛剛開過,解放思想的旗幟剛剛舉起來,我個人也剛剛擺脫了頭上戴了20年的緊箍咒,幾乎沒有什麼瞻前顧後,畏首畏尾;加上當時三位主編對我都是信任的:嚴辰還曾向我詢問過文革中北京“地下詩歌”的情況,隻可惜我所知甚少。
更重要的是我認為盡量多發好詩是一個詩刊的職責,多發現有才情的詩人特別是青年詩人,推薦給讀者,把“地下”的詩人引到“地上”來,可以說是詩刊編輯的“天職”。因此我在決定轉載北島、舒婷二詩時,沒有什麼顧慮。沒有經過編輯組初審,我在編排三月號和四月號時,直接插進去的。自然我也沒有張揚。這兩期刊物,是由哪位主編終審簽發的,因為順利通過,毫無異議,我已經不記得了。
在《今天》發表作品的遠遠不止舒婷、北島,還有芒克、食指、多多,但形格勢禁,《詩刊》不可能連續轉載《今天》的作品。我一直遺憾的是沒有轉載或首發過芒克、多多的詩,還有詩寫得很好的方含,他有一首《在路上》我很想在《詩刊》一發的,但是一直沒有機會。食指的兩首代表作,在《詩刊》刊出時,似乎已在1980年夏舒婷、江河參加第一次“青春詩會”之後了。
南方都市報:《回答》和《致橡樹》刊登出來以後的反響怎樣?
邵燕祥:應該說是轟動一時。當時的《詩刊》承文革中複刊時的餘蔭,印數還很大,影響自然超過了油印的民刊。這兩首詩並沒有排在雜誌的顯著位置,在每一小輯中也沒有讓它們打頭,毋寧說是故意的安排,以減少可能遇到的阻力。然而我們的讀者很敏感,他們還是在不起眼的第幾十幾頁上發現了這兩首耳目一新的詩,發現了陌生的詩人的名字。編輯部聽到很多讚許的聲音。
這兩位新進詩人作品的發表,一個直接的效應,是鼓勵了一大批青年作者的詩歌熱情。其中有下鄉知青,回鄉知青,有工人和技術員,也有當兵的,以及機關幹部,他們中許多人隻是在文革十年中從漏網的舊詩集和雜誌讀過一些詩作,並且開始學習寫詩,現在驚異地從北島、舒婷筆下讀到了與習見的詩風完全不同的詩,這就激發他們向“五四”新詩、向外國詩去補課的熱情,逐步開闊了藝術的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