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詠魚 “胡風學”研究的一本新書
—序路莘《三十萬言三十年》
又一本關於胡風的書寫出了。在“胡風學”的書目上又增添了一部追憶兼研究性的著作。
我說“胡風學”,不是玩笑話,在像胡風和他的朋友,以及他並不識麵的同案者的生死命運麵前,是不允許開玩笑的。
我在少年時代是胡風所編“七月詩叢”詩人群的讀者和小學生,僥幸沒有在1955年反胡風的運動中受到牽扯。但兩年後的反右派鬥爭中,掌控批判鬥爭的支部書記,還是不忘在聲討我的罪行時加上一條:向人推薦“胡風反革命集團骨幹分子”路翎的《初雪》和《窪地上的“戰役”》。
曆次政治運動有一個為發動者和領導者始料不及的後果,就是使原來曾對他們深信不疑(至少是多信少疑)的人們,對他們所指的鬥爭和專政對象,不像從前那麼同仇敵愾了,在某種情況下還會產生“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覺,甚至“涸轍之鮒,相濡以沫”的感情。從主流意識形態的思路看,這當然是抗拒改造,堅持反動立場——這種立場決定了反動的思想感情雲雲;然而換一個角度看,這不正是毛澤東早年提醒幹部要防止的“為淵驅魚,為叢驅雀”效應嗎?何況根據“存在決定意識”的唯物主義原理,你把一個人推到敵方,打下底層,再麻木的人也要重新考量一下原先對人對事的認知吧。總之,到了文革期間,我以“老右派”的身份遭到所在支部文革小組揪鬥時,對專政隊內的“牛鬼蛇神”包括“現行反革命”在內,便毫無異己感而隻有同情,視為跟我一樣的人,多半還是好人,頂多是所謂“犯錯誤的好人”罷了。
文革結束後,我的右派問題得到澄清,我格外關注的是胡風一案的平反。然而在整個80年代,我的認識限於這是一起株連甚廣的文字獄,莫須有的冤案錯案,1988年寫的《有感於胡風案件的平反》,以至90年代就《胡風與我》這一專集寫的讀後感,雖也提出一些應該汲取的經驗教訓,卻還是停留在為胡風及其同案者辯誣。即使如《有個集團又何妨》,也隻是在爭取兌現集會結社的權利上立論。
後來有了林賢治著名的長文,而且隨著時間既久,當事人和知情人披露的資訊越多,相關的討論便也更加深入。不再僅僅把胡風當做一位蒙冤受屈的“苦主”,而是把所謂胡風問題,當做一個思想事件和政治事件,放到一段曆史的背景下考察,它不僅涉及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左翼文學運動史,也涉及中共各個時期在文化、統戰特別是知識分子工作方麵的曆史。1949年中共在全國執政以後,以群眾性的政治運動(或政治性的群眾運動)方式治國,包括從思想上、政治上、組織上處理文化界、教育界、學術界的問題。發端於1954年而鋪開於1955年的反胡風鬥爭,在50年代政治史上具有裏程碑的意義。有關的跨學科研究,實際上已經存續多年,有鑒於此,我以為不妨命名為“胡風學”。
在1955年全麵反胡風之前,於全麵推進新解放區土改和大張旗鼓地鎮壓反革命同時,已經以朝鮮戰爭為由頭,在倡導“反美,仇美,蔑美”,批判“崇美,恐美、媚美”的口號下,揭開了高校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序幕,要求教授們一一反省自己的政治思想和學術思想,與美帝國主義劃清界限,交代與在美國及其他國外、境外的社會關係(首先是與各種政府、黨派、組織的關係,其次是與在外的親屬、朋友、師生等的關係);同時發動過對電影《清宮秘史》和《武訓傳》的批判,特別是後者,聲勢較猛,觸及較廣,震動較大。另外在文學界也頗展開了一些不無殺傷力的批判。但在執事者看來,大概都認為“收效甚微”(這是60年代“兩個批示”中的話了),於是總在尋找“戰機”。周揚說過文學評論家應該是黨在文學戰績上的“哨兵”。周揚忽略了的,被另一個“尖兵”江青發現了。接著,就是圍繞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論爭引發的對胡適和胡風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