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酒,唐漪就大病了一場,高燒不退渾身無力。一大早起來就渾渾噩噩的,父母去了外地,唐漪一個人隨便撿起一身衣服套上,就朝醫院奔去。
醫院人多得像超級市場,難道大家都隻有周末才有空掛個號看病嗎?醫生囉唆了一堆唐漪也沒聽懂多少,最後隻得被醫生留在醫院掛點滴。輸液室裏有七八個人都沉著眼睛,安靜地坐在座位上。唐漪選了一個靠窗的座,護士拿著透明玻璃罐和針管過來,囑咐了兩句就熟練地把針管插在唐漪的手背上,然後麵無表情地走了。唐漪閉著眼睛,想睡一會兒,卻總時不時地抬頭看看罐子裏的液體有沒有規矩地流入體內。她有些擔心,因為這是第一次一個人到醫院來,她沒打擾任何人,隻想自己完成她本可以獨立做到的事情。成長的第一步,就是學會獨立,學會孤獨。
輸液室裏藥水和消毒水的味道嗆得唐漪一直咳嗽,在結束輸液的第一刻,她就奔出醫院。醫院門口停了很多出租車,唐漪隨便找了一輛鑽進去。醫院終於被狠狠地甩在身後,唐漪低頭看看還在滲血的針孔,輕輕地用左手食指揉了揉,然後無力地向後靠去。
沒有眼淚,隻是因為寂寞就不需要眼淚。
沒有人陪伴,隻是因為寂寞就不需要陪伴。
當我們隻能一步一步堅持地邁向我們已選擇的方向,任何暫時的感受都隻是無聲的呐喊,都隻是惘然的悲喜。
無足掛齒。
出租車開過塗瀟林的家,開到高中校園。唐漪下了車,走了進去。
周末的校園,安謐清淨。籃球場空無一人,唐漪坐在看台上,閉著眼睛,“砰砰砰砰”手在空中拍著籃球彈在地上的節奏。
教學樓也寂靜清蕭,教室還是當初的模樣,窗外那棵香樟樹擋著半個窗戶,伸手可以抓到樹上的葉子。唐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第四排靠窗,閉上眼睛,門口會有班級的同學跑進來喊“唐漪,有人找你”。然後塗瀟林的臉就會出現,半笑不笑地手指朝自己的方向鉤一鉤。唐漪羞怯地走出去,體會著周圍同學貼在她身上羨慕的目光。
小劇場狼藉一片,昨晚剛有過演出,所有人都跑去慶祝了。唐漪坐在第一排最邊上的位置,彩排時她經常一個人在這裏發呆。閉上眼睛,塗瀟林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後麵跳出來,遞過外賣,一副很了解她心事的樣子。
記憶像電影一幕幕地上演著,而這裏,隻剩唐漪一個人。一回頭,就能看到高中的自己,看到塗瀟林,看到曾經認真生活的每一天。唐漪咳嗽了幾下,校園空蕩蕩的,隻有風吹樹葉的簌簌聲響和掛在空中發亮的雲彩。唐漪坐到教學樓的台階上,抱著雙膝,也擁著曾以為會遺忘的過去。
她突然想起在瑞士,那可布曾對她說的一句話:會告別,會放棄,才是一個睿智的人活得輕鬆的最大秘訣。
微微歎息。
成長的代價,就是年少輕狂時的感覺,再也找不回來。
更多時候,唐漪選擇一個人窩在家裏看書。不用考慮外麵是晴朗還是陰雨,是炎熱或者寒冷,她隻需要考慮自己,想吸收什麼樣的養料。每當這時,她便會想起瑞士塗瀟林家的書房,整齊擺放著一屋子的書,她頭一次感受到知識也可以是對於一個人華麗的裝飾。
梓潼曾告訴過她,迷茫的時候,徘徊的時候,失意的時候,就找本書看。看書總不會是錯的,因為它不會侵犯你,並且讓堵塞情緒的心事慢慢流淌出體外。它會引導你從悲傷走向快樂,從抑鬱走向明朗。
當那些書,隨手翻一天,了了幾字,都能帶來過電般的靈感與神往。不同的字符拚湊搭成一曲驚人耳目的交響樂章。文字現代化堆砌的工程師們,讓文字流暢而細滑地閃著觸經撼俗又勃然宏大的光芒。
隻於此時,被喚醒的我的困於荒世的思想,還能在金秋的田埂上,望見鋪滿大地的豐碩麥浪。
隻於此時,我恍然明了,自己還能赤腳奔跑,脫離晦暗的行屍走肉的汙濁群體,尋覓自己不化一絲驚動的靈魂符號。
隱約伸向天際,不折返,不偏茫,一路通途,自己是自己聖心的殿堂。
不著痕跡的純情陽光,灑向不著邊際的廣袤大地。5月,空氣開始變得朝氣而灼熱。
唐漪拿著一會兒即將接待的采訪對象的資料,邊做筆記邊用手指點著。近來的唐漪開始習慣沒有塗瀟林的生活。其實不過是重複以前塗瀟林不聲不響地離開時期的失落心態,隻是這次被判了結局。已經知道了結局的故事,總是讓人感覺乏味。她也很少敢去想淩夏,因為想到淩夏,就會想到狹隘的自己,想到自私自利自以為是的歲月。她沒再見過淩夏,唐漪不知如何麵對她,哪怕她現在想對她說些什麼,但一想到麵對淩夏清澈的雙眸,爽朗的微笑,秀氣的麵龐,她實在難以開口說出自己當初揣著如何拙劣鄙夷的想法。
“唐漪,采訪的對象來了,社長讓你去樓下接一下。”簡雪恬匆匆忙忙地衝過來,交代了一聲就跑走了。
“這麼大牌?還要下去接。”唐漪端起手中的稿子,把錄音筆收進口袋,向樓下走去。
大廈門口隻停著一輛白色寶馬,唐漪往兩側看了看,判斷那輛寶馬裏坐的應該就是今天受訪的對象,於是她試探性地朝寶馬走去。剛靠近兩步,駕駛位的車門就打開了。一個穿著一身白色休閑西裝的男子走了下來。唐漪偷偷抿了抿嘴,果然,大公司就是不一樣,司機都這麼有型。
還沒來得及收回笑容,那個人已經開口示好了。
“果然是你。”他微微勾著嘴角,掛著像打賭贏了似的炫耀而欣喜的表情。
看到這樣的表情,唐漪的心卻涼了大半。這種感覺已經在太多歌詞和散文裏被描述過,已經約定好此生沒有他,在用盡全力試圖忘記並初見成效時,那個人毫無預兆地立聳眼前,會讓心底建立起的所有防線土崩瓦解,隻剩一片斷壁殘垣。
當眼前的塗瀟林,從正在風化的記憶中走出來的時候,唐漪能感覺到,心在被撕扯著,被敲打著,劇烈的疼痛。
唐漪並沒有與塗瀟林做任何眼神交流,而是直接打開車門,迎接Roux夫婦。其實在唐漪的心裏,是沒打算過與塗瀟林的父母有再見麵的機會的。即使Julie Roux在洛桑的時候曾對她說過“有空常到瑞士玩,到家裏坐坐”,但那種極傷自尊的話也隻是一種敷衍和排擠。
“瀟林,你一直堅持不要司機送我們,說親自送我們來,原因在這啊。”
Julie Roux的笑充滿氣勢,一如戰場上身經百戰的司令,仗還沒開始打,心中已有了勝算。塗瀟林沒說話隻是傻笑,唐漪目不斜視,不敢看塗瀟林,也不敢看他的媽媽。
而現在的唐漪,坐在他們的對麵,看著手中關於他們的資料,整理著采訪的思路,儼然沒有了住在塗瀟林家時寄人籬下的姿態。
簡雪恬把錄音筆送過來,並說到那可布的囑咐。唐漪揪住簡雪恬問她那可布在哪?簡雪恬隻是搖了搖頭,說是和貝汐去出版社了。唐漪頓時感覺自己是孤軍奮戰,如臨大敵。
塗瀟林的媽媽自然而親切地問唐漪的近況,唐漪隻是簡單地回答自己生活得很好,然後禮貌性地回問。這些對唐漪來說都隻是形式,並不具有任何意義,但為什麼還是會緊張到窒息,唐漪自己也備感意外。是太在意什麼了,還是太害怕什麼了?
塗瀟林一直站在門口,默默地關注著唐漪對他父母的采訪。采訪多是些商業和理念方麵的問題,也包括一些個人的生活和態度。這是唐漪做得最艱難的一次采訪,因為無論塗瀟林的父母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也無法根據他們所說的內容來進行深度提問。直到采訪的後半部分,塗瀟林的爸爸自己講述了很多未曝光過的獨家消息,才給采訪增加了些隨性和有趣的信息,這次的采訪才總算大功告成,價值頗豐。
唐漪聽著塗爸爸和塗媽媽的故事入了神,怎樣開始想去建立公司,到實施、發展、壯大,直到破產,再重頭來,再發展……她忽然同情起塗瀟林的父母,他們是在如何艱難的情況下,守著當初對彼此的承諾,守著一份最初的執著。而塗瀟林,就是他們全部心血和收成的繼承者。
從開始到結束,唐漪和他父母都沒有談過一句關於他們之間的話。唐漪跟他們握手道別,她第一次有了那麼一絲不舍的感覺。不舍,源於一份理解,也源於一份真誠。
即使不能成為家人或者朋友,他們也不曾遙遠。
唐漪把塗瀟林和他父母送到了大廈門口。Julie Roux停下來,看了看旁邊的塗瀟林,然後回過身衝唐漪說:“明天我和你伯父回瑞士,塗瀟林會留在這裏。”
塗瀟林和唐漪都愣住了,顯然這是Julie Roux剛做出的決定,她已經暗自決定了什麼。
“媽……”塗瀟林驚訝得笑不出來,但他似乎理解了媽媽的用意。
Julie Roux沒理會塗瀟林,徑直向車子走去。
唐漪送他們上車,然後微笑著道再見,一切都流暢自然不做作。唐漪的情緒沒有太大的波瀾,直到塗瀟林的媽媽搖下車窗,麵帶柔情地用手摸了摸耳朵上的耳釘。那副耳釘是唐漪第一次見Julie Roux時送她的。今天的整個采訪期間,唐漪都沒有注意到Julie Roux的耳釘,但現在那耳釘卻在Julie Roux的耳朵上耀眼地閃著光,亮得萬丈光芒。而Julie Roux臉上的柔情與目光中的肯定,溫暖得一直流進唐漪的心窩。
唐漪深深地鞠了一躬。
車窗搖上,車子開走了。
塗瀟林站在陽光中,賴皮地笑,仰著頭,好像等待著唐漪幸福地撲進她的懷裏。
唐漪卻蹲在地上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