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砥舊病複發,倒下了。

黎元洪與段祺瑞經過兩次正麵交鋒後,雙方的衝突已達白熱化。他們挖空心思挖對方牆腳,以便把對方搞垮。黎元洪指使哈漢章密赴南京,密囑蔣作賓給張作霖發密電“聯張倒段”。他極力想找個代理人,取代段祺瑞的總理地位。

段祺瑞則拉攏各省軍閥,召開軍事會議,對黎元洪施加壓力;他指使爪牙組織軍警、乞丐、杠夫、遊民、妓女“五族公民請願團”幾千人,包圍眾議院會場,毆打議員,脅迫國會通過對德宣戰議案……

他們的眼睛同時盯著馮國璋,都想把他拉入自己營壘,可馮國璋就是不上鉤。於是,他們又把眼睛盯在張勳身上。張勳一看有機可乘,趕忙發了個“擁護總統”,願做“調停人”的通電。黎元洪喜出望外,趕緊以總統命令的形式,電召張勳進京“共商國是”。一時間,段祺瑞滿心頹唐。他的智囊——“小扇子”徐樹錚看出玄機,如此這般跟他一說,樂得段祺瑞心花怒放,連說“妙,妙”!於是,他使一個“明修暗度”之計,暗中支持張勳,鼓動張勳,以達到驅黎的目的,然後再把張勳搞掉。

張勳不知是計,6月7日帶領馬步炮辮子軍五千人,心腹幕僚一百四十八人,乘專車來到北京,導演了一出複辟清朝的醜劇。

黎元洪引虎自衛,反被虎噬,被張勳趕下台。張勳倒行逆施,成了人人喊打的癩皮狗。受益者是段祺瑞和馮國璋,他們乘機發“討逆電”,組織“討逆軍”,沒費吹灰之力,就把張勳趕下台,輕而易舉地攫取了最高權力,成了“再造共和”的英雄。

1917年7月6日,是馮國璋一生中最高興、最得意的日子。這一天,他在南京宣布代理大總統職務!他二十五歲投淮軍當兵,至今已三十六個年頭。他追求多年、夢寐以求的夙願終於實現了!消息傳到南京,他的親朋故舊、親信幕僚、妻室兒女、奴婢家丁無不欣喜若狂。他本人更是像做夢一般。不過,美中不足的是他隻是個“代理的”,得經過一年後議會正式選舉才能成為正式的。為此,他又幾夜沒睡好覺。自從軍署失火,燒去萬貫家財之後,周砥一直未能從痛苦和病痛中解脫出來。她整日愁眉苦臉,悶悶不樂。南京、上海不少名醫給她治療,都未能使她的身心康複。為此,馮國璋天天像哄孩子一樣開導她,陪伴她。陪她遊玄武湖、燕子磯、明陵,逛上海灘、大世界,陪她打牌,跟別人串通好,故意讓她贏錢,讓她開心。當她聽到丈夫當了代總統,她馬上成為第一夫人時,臉上終於露出欣慰的笑容。她說:“唉,罷了,過去的事不再想了,打起精神過日子,權當破財免災吧!”

馮國璋高興地說:“對,這就對了,這是我們的黃金時代啊!”

馮國璋臉上的笑紋尚未舒展開,心裏又蒙上了一層陰影。連日來,全國輿論圍繞著他代總統的合法性問題展開激烈的爭論。馮國璋和他的幕僚們提心吊膽,坐臥不安,怕到手的鴨子飛掉。他們眼睛瞪得圓圓的,密切注視著全國輿論的新動向。

這天,他把秘書長師景雲,高參崔繼湛叫到密室,研究新情況。

馮國璋說:“景雲、繼湛,你們把這些天了解到的情況綜述一下,咱們議一議。”

師景雲說:“關於代總統一事有這麼幾種意見:北京官方認為,在複辟政變發生的第二天,黎元洪引咎辭職,7月2日發表的彙電。根據約法第四十二條及大總統選舉法第五條規定,請副總統代理大總統職權,這是出自黎元洪本人的意誌,是合理合法的。但有人認為,彙電是請副總統暫在江蘇督軍署代行大總統職務,沒有請他長期代下去,黎元洪一旦恢複自由,代總統資格也隨之消失。”

馮國璋問:“這是誰家的意見?”

崔繼湛代答:“當然是國民黨了。”

師景雲說:“更有甚者,昨天上海的報紙又登出黎元洪的一個電報,說什麼‘元洪負國民付托之重,本擬一俟內閣成立,秩序稍複,即行辭職,以謝國人。今既枝節橫生,張勳膽敢以一人之野心,破壞群力建設邦基及世界承認之國體,是果何事,敢卸仔肩’?這個電報不僅沒有提到辭職,也沒有說請副總統代職。所以,這個電報很能迷惑一部分人。”

崔繼湛說:“不過,這個電報很快受到反駁,說這是金永炎捏造的,說他從來就是一個在黎元洪身邊撥弄是非、無中生有的陰謀家。”

馮國璋手撚胡子,低首徘徊。

師景雲說:“可是,擁黎派也有辭相對,他們說彙電是北洋派偽造的,並說黎元洪一直在北洋派的監視之下,隱忍不言。”

馮國璋問:“持反對態度最甚者都是些什麼人?”

師景雲說:“孫中山、程璧光、伍廷芳等國民黨人。他們基本上站在擁黎派一邊。西南派大體也是擁黎派。不過,他們跟國民黨矛盾很深。國民黨提出迎黎複職,西南派雖也讚成,但不反對您當大總統。”

馮國璋問:“你們說,孫中山和國民黨真的對黎元洪有好感嗎?”

崔繼湛接口說:“據我看,孫中山和國民黨對誰也並非真心擁護,隻不過是鬥爭策略而已。他們的主要攻擊目標還是北洋派。”

馮國璋連連點頭:“對,對。”

師景雲說:“所以,國民黨閣員、海軍總長程璧光曾派兩艘軍艦去青島,企圖接黎元洪去上海,組織臨時政府。他們想取得日本政府的支持。其實,現在的日本政府已不是討袁時期的政府了,它們已經跟老段牢固地勾結在一起了。”

馮國璋惡狠狠地說:“程璧光、伍廷芳都不是好東西!”

師景雲說:“程璧光死不交權,伍廷芳死不交印,兩個人都從北京跑到上海,您果斷地解除了他們的職務,這一手幹得漂亮,這向反對派宣示:不管你們怎樣反對,我大總統資格是有效的!”這是他師景雲出的主意,他借讚揚馮國璋來炫耀自己,聽得崔繼湛直撇嘴。

馮國璋洋洋自得,以試探的口氣問:“你們說,我這個代總統接還是不接?”

二人異口同聲地說:“機會難得,當仁不讓!”

馮國璋歎息道:“唉,不幹有不幹的好處,幹也有幹的壞處。離開自己的大本營,到人家眼皮底下做官,日子未必好過。”

崔繼湛說:“這倒是。”

師景雲道:“不能知難而退!”

馮國璋問:“你們說,今後執政中,主要政敵將是誰?”

崔繼湛說:“國民黨四分五裂,不足為慮;西南派相距遙遠,鞭長莫及;研究係涸轍之鮒,難翻大浪。主要的政敵還是老段呐!這是個軟硬不吃,蠻不講理,很難對付的人。”

馮國璋一哆嗦,手裏的煙頭掉在地上。他忙伸腳踏滅,憂心忡忡地說:“你們也這樣想?”

崔、師二人沉重地點點頭。

馮國璋:“我當以何策對之?”

崔繼堪:“可歸納為四字:遠結近固。”

馮國璋:“何謂遠結?”

崔繼湛:“結好西南,以換取他們對大總統的支持。”

馮國璋:“何謂近固?”

崔繼湛:“牢牢鞏固大本營。您走後可讓李純擔任江蘇督軍,陳光遠擔任江西督軍,王占元擔任湖北督軍,逐步形成自己的勢力體係,有效地控製東南半壁河山,這樣才可進可退,可攻可守。在北京您是爭不過段祺瑞的。”

師景雲說:“美中不足的是中間隔著一個安徽、一個河南、一個浙江,如果再把這三個省弄到手,那就天衣無縫了。”

馮國璋歎服地說:“繼湛、景雲,你們說到我心裏去了。這些天我一直在想這些問題,今天一討論,心裏亮堂多了。南京我想交給秀山(李純),並趁機把禁衛軍擴編成15、16兩個師。讓劉詢統帥15師,跟我北上,做我的‘拱衛軍’;讓王廷楨統帥16師,留在南京,再從江西調一個師來,鞏固咱們的地盤。這都是我的想法,有待跟老段去力爭。”

二人連連說:“好,甚好!”

開完會,馮國璋回到周砥臥室,她正半躺半坐讀《隨園詩話》,見馮國璋進來要起身下床。馮國璋緊走幾步,把她按住:“哎哎,別動別動!道如,今天好些嗎?”

周砥強作笑顏,說:“有勞總統惦記,吃了蘇先生的藥好多了。”

馮國璋高興地說:“啊,這就好,好。”

周砥問:“大總統準備何日進京?”

馮國璋:“我想把這邊的事情安排一下,月底動身。”

周砥隨意在手指上纏繞著一條手帕,半晌默然不語,似有難言之隱。

馮國璋坐在愛妻對麵,看出她的心事,抓住她的手問:“夫人有話要說嗎?”

周砥沉吟片刻,說:“大總統知道安泰的故事嗎?安泰是大地的兒子,隻要腳一接觸地麵就力大無比,任何強大的敵人都打不過他,反被他擊敗。敵人發覺這一點,在一次戰鬥中,把他高高地舉起,脫離大地,果然他失去偉力,束手就擒……”

馮國璋心情沉重地說:“唉,我明白夫人的意思。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思考這些問題。可是,多年來好不容易爭來的機會,總不能放棄吧?過去,可以勉強留在南京遙領副總統,這次怎麼也得進京了,隻好聽天由命吧。”

周砥淒切地說:“我的心很亂,感情很複雜,有些話說也說不清,不知怎麼,這件事我怎麼也高興不起來,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我天天在做夢,總是夢見天陰沉沉,黑糊糊的,沒有一天是晴天白日。不是夢見鑽牛角尖,就是夢見無底洞。也許我是該走了,該走了……有些事明知是難以避免的,可還要一往無前……燒了一些東西,可並沒有燒去榮華富貴,何必痛心疾首自尋煩惱呢?人哪,是個無底洞,人哪,奇怪的人……”

周砥嘮嘮叨叨,絮絮煩煩,像個疲憊不堪的老太太,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歲。

馮國璋心情也不好,說:“做夢心頭想。等病好了,體力恢複了,精神會好起來的。如果夫人不想馬上進京,可以等我安排好後再來接你。”

周砥垂淚道:“不,我去,我不離開你!”

這時,師景雲急勿勿走進來,他剛要開口,馮國璋說:“來來,咱們到外麵去說。”馮國璋不讓周砥為他分憂政事了。

師景雲惶恐地說:“丁槐帶著五顆大印跑到上海去了。他在上海居然發表談話,說什麼彙電是假的,總統並沒有委任您代理大總統,隻任命您當討逆軍總司令。真是豈有此理!”

馮國璋惡狠狠地罵道:“他媽的,活脹月了!他住在上海什麼地方?”

師景雲說:“聽說住在三洋徑橋泰安旅棧。”

馮國璋問:“五顆什麼印?”

師景雲屈指說:“中華民國之璽、榮典之璽、冊封之璽、大總統印、陸海軍大元帥印。”

馮國璋想了想:“景雲,你馬上去辦幾件事:第一,馬上發一個‘奉迎黎總統複職’的塞電(7月14日),總統還讓他來當……”

師景雲一驚:“怎麼,你……”

馮國璋說:“放心,黎元洪朝不保夕,讓他當他也不當。”

師景雲點點頭說:“我明白。”

馮國璋接著說:“第二,你派副官長何紹賢帶幾個人,找丁槐去要印,他要不給,可以給他點壓力。”

師景雲做了個手勢:“結果了他?”

馮國璋陰險地一笑:“不,這不是殺人的時候,應該采取懷柔政策。你去找淞滬護軍使盧永祥,讓他跟上海領事團交涉,讓外國人幫助,把印奪過來。”

師景雲高興地說:“好!”

在馮國璋發表“奉迎黎總統複職”的同一天,段祺瑞趾高氣揚帶領隨員從天津來到北京。當天,在府學胡同的段宅討論總統問題。這個問題在天津時就爭論多次了。

丁士源首先理直氣壯地說:“總理是再造共和的功臣,就應該讓自己人來做大總統,何必非要抬出個馮國璋來壓在頭上?”

他的發言立刻得到多數人讚成。

徐樹錚說:“對對,我完全同意。既然黎元洪有彙電在先:‘一切機宜統由段總理便宜處理,所有印信文件業經送津,請段總理攝護。’那就用不著客氣!”他說的彙電內容完全是斷章取義。

張國淦慢吞吞地說:“我也不同意讓馮國璋代職……”大家十分詫異,連段祺瑞也茫然地看著張國淦。丁士源等見有張國淦支持,更是洋洋得意。

但是,張國淦卻說:“當然,我也不同意大總統由總理來當。”

眾人同聲問:“那讓誰來當?”連段祺瑞都納悶。

張國淦緩慢地說:“依我看,應該把黎元洪從東交民巷請出來!”

段祺瑞把臉一沉,大聲說:“你什麼意思?難道你還讓我跟這種人共事嗎?讓他把我氣死?!”

張國淦說:“總理,你聽我把話說完。約法規定:大總統因事故不能行使職權時,才交由副總統代理。可現在,討逆已經結束,事故已成過去,還有什麼理由阻止人家來行使職權呢?讓黎總統複職隻能說明段總理寬懷大度。”

段祺瑞不再說話,會場上一陣沉默。忽然,一個人跳起來,大聲吼道:“不行!”大家一看,是討逆軍軍法處長丁士源,隻見他掏出手槍,對準張國淦說:“誰敢給黎元洪當說客,先吃我一槍!”

張國淦把脖子一梗:“來吧,照這兒打。”

張誌潭說:“你把那玩意兒收起來吧,這兒說正經事兒,你跟著添亂!”

段祺瑞狠狠瞪了丁士源一眼,他才把槍收起來。他問張國淦:“黎元洪不讚成對德參戰,我的計劃怎樣實行?”

張國淦說:“以後再不會有府院之爭了。總理打倒複辟派,對國家立了大功,黎元洪不是有堅定主張的人,隻是受了身邊人的鼓動。經此變故,他還會固執己見嗎?合作關係隻能更好,不會更糟。隻有這樣,才符合法律程序,順理成章。”

段祺瑞氣已經消了,說:“所謂由我來攝護大總統,這是斷然不行的,那樣,我段祺瑞將成為眾矢之的。老實說,我也不希望馮國璋來當這個總統。這個人野心勃勃,手中又有兵權,在北洋派中有不少親信爪牙。他比手無寸鐵的黎元洪更難對付。”

徐樹錚說:“那您幹嗎還讓他當?”

段祺瑞哀歎道:“唉,這也是騎虎難下啊!我本意讓徐世昌幹,他是北洋元老,又是文人,興不起多大浪頭。可我還沒有來得及部署,黎元洪的彙電就向全國發布了,緊接著那些暈頭轉向的督軍們紛紛發來賀電,擁戴馮國璋,我如再強擰著不同意,勢必會引起北洋派的分裂,西南派也會乘機鑽空子。反正是責任內閣,誰當都是有職無權。再說,把馮國璋控製在北京,比他在外麵搞獨立王國好。”

張國淦、張誌潭都說:“還是總理考慮周到。這樣也好。”

丁士源賭氣說:“黎元洪不也是有職無權嗎,怎麼鬧這麼凶?”

徐樹錚也說:“當斷不斷,必受其亂。看著吧,鬧不出好結果來!”

段祺瑞說:“諸公不必說了,我知道你們為我好。我主意已定,決心迎馮總統進京就職。”

張國淦說:“不過,對黎元洪還是要禮貌一些。”

段祺瑞問:“怎麼禮貌?”

張國淦:“應該把他從東交民巷接回家去。”

段祺瑞:“好,你告訴江朝宗到日本公使館跑一趟,一方麵接黎回來,一方麵向日公使致謝。”

張國淦:“最好由他自己宣布退職,這樣在法律上更能說得過去,也減少一些不必要的阻力。黎元洪不是留戀祿位的人,隻要跟他說明,他一定會宣布退位的。”

段祺瑞說:“好吧,這件事交給你去辦吧。”

果然,張國淦跟黎元洪一說,黎元洪當天就在居仁堂正式宣布辭去大總統職務。

徐樹錚、丁士源等人不歡迎馮國璋進京代職的消息很快傳到南京。馮國璋想,與其到北京當受罪的代總統,還不如在南京當我的“炕頭王”好。反正,黎元洪發表了請我代職的彙電,昨天又公開宣布辭職,國內外都已通曉,木已成舟,我還怕你幹什麼?你段褀瑞有能耐不讓我當,我看你怎樣向中外人士交代。我正好多留在南京處理一下尚未結案的煙案,部署一下南京的事情。也正好可以拿你一把,提高我的身價。於是,他當即叫來秘書長,給段祺瑞擬了個“不擬代任總統”的電報。

第二天,師景雲來見馮國璋,一進門就笑嘻嘻地說:“大總統,靳雲鵬來了。”

馮國璋笑著說:“你先不要講,讓我猜猜。他是負命而來?”

師景雲點頭大笑:“哈哈哈,果然如此!他說,老段接到您的電報後非常著急,說無論如何要請您盡快進京,不可聽信謠言。他還說,凡事以北洋派團結為重,以袍澤友誼為重,務必不要推辭。”

馮國璋板著臉說:“告訴他,不接見。”

師景雲怕把事弄僵,擔心地問:“這好嗎?”

馮國璋老謀深算地說:“不要緊,先悶他幾天,讓他著一著急。但要好好招待,靳雲鵬還是夠朋友的。”

果然,靳雲鵬把馮國璋的“拒見”、“拒任”電告給段祺瑞,段祺瑞又寫親筆信,又發電報,又兩次派人來寧邀請,馮國璋怕價碼要得太高把主顧嚇跑,幾天後,終於答應出山,並把北行日期定在7月30日。

靳雲鵬等人剛走,湖北督軍王占元的幕僚楊文愷前來求見馮國璋。楊文愷給馮國璋當過多年秘書,是馮國璋的幹兒子,家遂的把兄弟,所以,他到軍署大院就像到家一樣,徑直來到馮國璋的內室。楊文愷一見馮國璋,眉開眼笑,親親熱熱地口稱“父帥”,給馮國璋鞠躬施禮;又誠誠摯摯口稱“母親”,給周砥請安。他像個撒嬌的孩子,額頭頂著周砥的額頭,甜甜地說:“老娘啊,可想死兒了,你老人家快點好起來吧!”說著從一個布包裏,把一尊一尺來高、形象生動、諧趣橫生的無錫惠山泥人放到周砥麵前。周砥拿起來一看,立刻高興地叫起來:“哎喲,小文子,真像啊!我有這麼好看嗎?”

楊文愷趕忙說:“老娘,您說哪兒去了?您本人可比這好看多了。”

馮國璋也高興地拿起來:“噢?我看看,哈哈哈,像,真像!小文子,你真偏心眼兒,就不知道給我也捏一個?”

楊文愷裝作不滿地說:“俺多咱虧負過您老人家?您看,這是什麼?哈哈哈。”說著,又從包裏拿出一個泥塑,這是一個身穿大總統服、威風凜凜的馮國璋。馮國璋和周砥你奪我搶,一會兒兩個放在一起瞧,一會兒又單個看,愛不釋手,讚不絕口,高興得什麼似的。周砥心裏一陣酸,眼圈紅了,她想:自己要有這麼個機靈聰明的兒子該多好啊!晚了,完了,重病在身,沒有指望了。她抓住楊文愷的手,問他工作舒不舒心,王督軍待他好不好,媳婦疼不疼他,孩子壯不壯實。楊文愷專揀總統和夫人愛聽的說。天下的父母,世代的君王,哪個不喜歡乖巧的兒子和部下?

楊文愷說:“哼,大總統早該父帥做。論能耐、論資格、論威望,哪就輪到黎菩薩?俺一聽說父帥要做大總統,樂得幾天合不攏嘴,好幾宿沒睡覺。武漢三鎮的人跟俺一樣,可樂顛兒了,人們又唱又跳,燈火通明,大慶三天。我敲大鼓把胳膊都敲腫了,喊萬歲喊得嗓子啞了好幾天。高興,高興,真是高興!”說著眼圈兒紅了。其實,武漢三鎮人民才沒有這種雅興呢,他們沒有忘記辛亥革命時血洗城池之仇,恨不得把馮國璋吃掉。

馮國璋捋著胡子醉心地笑:“哈哈哈,好了,小文子,真有你的。”

楊文愷怕冷落了幹娘,對周砥說:“娘啊,聽說您在病中,俺們經常給您老求神拜佛,禱告天地,保佑您老多福多壽,幫俺大總統治理國家。您老的兒媳婦,為您老的病哭過好幾次呢。”他忽然半嗔半嬌地說,“父帥,我不在湖北幹了。”

馮國璋問:“怎麼,不順心?”

楊文愷說:“不是,王叔叔待我很好。我跟您老上北京,天天侍候二位老人家。”

馮國璋笑著說:“嘿嘿,再說吧,再說吧。”

周砥一旁插嘴說:“孩子就這麼個要求,您就答應他吧。”

馮國璋笑笑說:“好好,進京!把你們這親的近的都帶上。”

楊文愷欣喜地向馮氏夫婦鞠了個九十度大躬:“多謝二老!”

馮國璋笑道:“哈哈哈,這小子,還有什麼事吧?”

楊文愷說:“有。王叔叔讓我來求您,他不想做湖北督軍了,要做江蘇督軍,讓我務必跟您說說。”

馮國璋半晌不語。在他來之前,李純早派齊燮元、何恩溥活動過,也是要求做江蘇督軍。他已把江蘇暗許給李純。於是笑笑說:“文愷,回去告訴占元,湖北、江西、江蘇三省地盤必須由我們的人占領,在哪省都是一樣。湖北也不錯,戰略地位跟江蘇一樣重要,告訴他好好幹,有什麼事容我進京再說。我當總統,還能虧待了你們?”

楊文愷一想,自己的事已經辦完,還管那麼多幹什麼。於是,回鄂複命去了。

馮國璋夜以繼日地召開各種類型的會議,圈定隨行人員名單,安插留守人員,擴充拱衛軍,出席各界要員的招待會。

8月1日,馮國璋的專列抵達北京。他光親信幕僚就帶去四五十人,此外,尚有妻子兒女、奴婢家丁幾十人,15師官兵近萬人。

臨行前,他發電報給歡迎團正、副團長靳雲鵬和張聯棻,說歡迎規模要小,人要少,不要興師動眾,鋪張浪費;沿途各省官員一律不準到車站迎送。

馮總統到京,段祺瑞、徐世昌、王士珍等軍政首腦、社會名流都去車站迎接,連清室代表紹英也去歡迎。當紹英向這位靠清廷恩寵封妻蔭子、飛黃騰達的新貴施禮問好時,馮國璋心潮起伏,一股對亡清感恩戴德的心緒油然而生。他想,自己不能忘本,不能負恩,要很好地安撫照顧孤兒寡母。第二天,他就派內務總長湯化龍前往故宮,代他向“大清皇帝”答謝。

馮國璋來京後尚未進總統府,就去東廠胡同黎元洪私宅拜訪。黎元洪這時已由法國醫院回來了。他一見馮國璋身著大元帥戎裝,容光煥發,精神抖擻,而自己成了喪家之犬,以後要夾著尾巴做人,差點落下淚來。馮國璋見黎元洪滿麵隱痛、心力交瘁的樣子,立時閃過一絲憐憫。會不會有一天自己也會這樣?但二人都克製住自己的感情,拱手致意,虛意寒暄。

他們將眼麵前幾句話談過之後,都感到無話可講了。雖然隻是短短一兩分鍾的冷場,但二人都覺得像過了許久,因此,都很尷尬。

馮國璋終於鼓起勇氣說:“黃陂兄,國璋何德何能,敢接替老兄職務?還是請仁兄複職。”

黎元洪心裏想,你們把事都辦成了,還來這一套!口上卻說:“不不,兄弟從政一年,拙象百出,實在愧對百姓。你老兄眾望所歸,定能政通人和,甚強於我。”

馮國璋忙說:“唉,哪裏哪裏。”他歎息說,“老實說,這是個受罪的差事兒。兄弟在南京人傑地靈,輕車熟路;再說,我已六十有一,就我本意講,這個坡我是不想爬了。”

黎元洪淒然一笑:“華甫兄,不必過謙,能者多勞吧。”

馮國璋顯出勉強之意:“唉,既然仁兄一再推讓,我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了。可是,黃陂兄要幫助我喲。我有意請仁兄當特級顧問,如何?”

馮國璋哪裏願意他當什麼顧問,隻是為了試探他對政治的態度。

黎元洪知道他的心思,連忙表白說:“不不,元洪有生之日,決意過隱居生活,絕不過問政治。”

馮國璋幹澀地笑道:“哈哈哈,那倒不必,那倒不必。”

沉默了一會兒,黎元洪說:“華甫兄,我有一事相求,不知當否?不過,你放心,我絕無歹意。”

馮國璋說:“黃陂兄請講。”

黎元洪賠著小心說:“我想離開北京到天津定居。這樣對你、對芝泉都有好處。我保證:一不活動,二不見客,三不回京,四不離津。你看如何?”

黎元洪要求離京的事,馮國璋早就知道,因為段祺瑞怕他被南方接去,組織臨時政府,所以看守很嚴。他進京後,不希望在北京有兩個總統,所以還是願意盡快把他送走的。

馮國璋說:“好吧,黃陂兄執意如此,我不相強。不過,暫緩幾日,我來答複你。”

黎元洪說:“多謝華甫兄照顧。”

馮國璋坐了半個小時就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