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砥別看年已四十有二,卻依然一腔癡情,熱淚從白皙光滑的臉上滾下來。她一下子撲到馮國璋懷裏嚶嚶地哭起來。馮國璋越發害怕,二人趕緊半擁半抱地進了屋。馮國璋緊緊地摟著周砥問:“夫人,出了什麼事兒了?快說,快說!”

周砥滿腔癡情地說:“我想你,惦記你,怕你想不開,我來陪陪你!四哥呀,你好嗎?好嗎?”

馮國璋把周砥抱得更緊,感動得熱淚盈眶,連說:“道如啊,好妹妹,我很好,很好,謝謝你,你來得正是時候,我太想你了!”

這天晚上,師景雲半喜半憂地對馮國璋說:“總統,黎元洪跟段祺瑞吵起來了。”

馮國璋問:“怎麼回事?”

師景雲把3月1日發生在公府的一次衝突說給馮國璋聽。

段祺瑞經不住外國人的壓力和心腹爪牙的慫恿,決定與黎元洪來次正麵交鋒,逼他在對德絕交文件上簽字。這天,段祺瑞率領全體閣員來到公府。黎元洪知道段祺瑞來者不善,在幕僚衛護下,帶著八分氣來到西花廳,二人一見麵,誰看誰都不順眼,但仍各自克製著感情,保持著起碼的禮貌。

段祺瑞向黎元洪鞠一躬,清清痰說:“絕德一事已經拖延很久,實在太不像話了。中國是個主權大國,這點兒事都辦不成,成何體統?這幾天協約國一再催中國決策,今天,趁閣員都在,請大總統當場決定。”

黎元洪一聽,氣不打一處來,心想:什麼“主權大國”,還不是一切聽小日本的?拖延很久,怨誰?你要不死死頂著,哪有這麼多麻煩?於是,他極力克製著自己說:“對德絕交是舉國大事,豈能如此輕率?外交總長應當擬定具體方案,按照規定程序,征求國會和各方麵意見才能決定,怎好當場決定?”

段祺瑞臉紅氣促,說:“伍廷芳總長提出辭呈,外交部處於癱瘓狀態。今天先開個特別會議,決定之後,再補外交程序不遲,辦事哪能太死板?”

黎元洪提高聲調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茲事體大,不能草率!此等軍國大事,必須征求國會同意方可副署,府院不能越俎代庖,置國會於不顧!”

幾句話把個段祺瑞噎得張口結舌。他忽地站起來,不顧什麼禮貌,率閣員怒衝衝地走了。

段祺瑞回到國務院破口大罵:“哼!你充什麼大料豆子?你們也真是,為什麼沒想到國會這批混賬王八蛋?去,把參眾兩院議長、各黨派頭頭給我叫來,召開緊急會議,給他們施加壓力。我就不信,他們不點頭……”幕僚們剛要走,他又把大家喊住:“還是講點禮貌,這幫家夥也不好對付。”

國會議員們經不住段祺瑞軟硬兼施,物權引誘,經過幾天幕後交易,絕德議案果然獲得多數議員通過。消息傳到黎元洪耳裏,氣得他又跳又罵。他找馮國璋拿主意,馮國璋跟他兜圈子;找徐世昌想辦法,徐世昌唯恐天下不亂。急得黎元洪像熱鍋上的螞蟻。黎元洪一看硬的不行,改為“蘑菇戰術”,把國務院報來的呈文扣壓起來,硬是不給蓋章。段祺瑞天天派人去催,回答是“待研究”……

馮國璋聽完師景雲的敘述,垂首皺眉,走來走去,半天沒說一句話。他鬧不清是憂是喜。二虎相鬥,必有一傷,待他們傷一個,力量發生不平衡,他可以取而代之,似為一喜。但他們這樣鬥下去,終歸會使國家大亂,倘引起內亂,引起戰爭,那後果將不堪設想,他的副總統地位也難維持,似為一憂。

馮國璋忽然站住,問:“景雲,我們總這樣中立下去也不是辦法,你說,在府院紛爭中,我們應該偏袒誰?”

師景雲也是北洋派出身,心裏偏向北洋派。再說,那天梁啟超跟馮國璋密談許久,談到煙案,談到絕德,談到黎、段實力和歸宿,馮國璋似乎為梁啟超說動了。師景雲揣摩著馮國璋的心思說:“常言說:一指近,二指遠,遠了近不了。段總理畢竟是北洋元老,根基硬,實力強,個人雖沒有一兵一卒,可大部分督軍聽他的。我看,不如側重於他,找自己的支撐點。”

馮國璋麵有喜色,問:“景雲,你也有這種想法?”

師景雲一聽猜到馮國璋的心理,放開膽子把北洋派應該加強團結,應該顧全大局的理由說了一遍。馮國璋也把跟梁啟超談話的內容介紹一遍。最後,馮國璋說:“不過,還不能公開表白,可在暗中稍稍滲透一下,以免壞事。你繼續告訴大家,注意府院動向……”

段祺瑞等了幾天不見下文,又氣又急。他忍無可忍,第二次率閣員來找黎元洪。

黎元洪聞訊後,穿戴整齊,嚴陣以待。見他們前呼後擁來了二三十人,個個一副鬥雞的架勢,黎元洪十分生氣。眾人向總統鞠了一躬。黎元洪、段祺瑞在桌前對坐,其他閣員列坐在段祺瑞之後,氣氛十分緊張。

段祺瑞壓抑著感情,說:“今天全體閣員謁見大總統,是請大總統在絕德公文上簽字蓋章。國會內閣均已通過,外交部已把文稿推敲再三,望總統蓋章後盡快發出,了結這樁公案。”

黎元洪暗想,從程序上、文字上再也挑不出毛病,再推國會也沒有道理,隻好打最後一張王牌。他搖搖頭說:“不,我今天還是不能用印。”

段祺瑞一聽怒火中燒,厲聲問:“請問為什麼?”

黎元洪不慌不忙地說:“上個月我們分別征求過各階層的意見,他們異口同聲地回答:反對絕德,堅持中立。絕交是宣戰的先聲,他們連絕交都不同意,更談不上宣戰了。雖然國會內閣已經通過,但不能忽略各階層的意見。所以,先不急,待聽聽他們的意見後再做決定。”

這一招段祺瑞沒想到。以前他以為黎元洪是“泥菩薩”,現在看來他錯了,這小子更厲害呀!段祺瑞氣得嘴大鼻歪,五官移位,險些罵出髒話來。他想,就是今天了!於是拍案而起,大聲叫嚷:“總統!你是不是誠心刁難我?是不是看我段某好欺侮?你說程序不全,我補程序;你說國會沒通過,我補國會。現在手續齊備,你又抬出各階層,這不是誠心跟我過不去嗎?”

黎元洪也站起來,一板一眼地說:“我是大總統,我要對國家命運負責,這種性命攸關的大事,我不能視為兒戲!”

段祺瑞也說:“那麼我就不負責任嗎?我是兒戲嗎?協約國一再催促我們,我們要吃虧的。得罪了日本人,得罪了協約國,誰負責?!”

黎元洪反唇相譏:“你用不著拿洋人壓我,中國是主權大國,用不著仰洋人的鼻息,看人家的眼色,協約國的話不是聖旨!”

段祺瑞氣得渾身發抖,真想上前扇他耳光。他揭黎元洪的老底說:“總統不也很聽美國人的話嗎?隻不過美國人打了退堂鼓罷了,還說什麼仰洋人的鼻息?”

黎元洪被頂得張口結舌,隻好繞到原路上來:“不管怎麼說,凡事得根據約法辦事。約法分明規定,大總統有宣戰和議和特權。我要對國家命運負責!”

一句話說得段祺瑞狗咬刺蝟——沒法插嘴。這時閣員許世英“拔刀相助”,發言道:“總統有特權,責任內閣就可以抹殺嗎?為了這件事,內閣、國會開了多少會,費了多大心,才做出這樣的決定,總統應該采納大家的意見,不然要內閣幹什麼?”

黎元洪狠狠地瞪他一眼,許世英趕快避開目光,不再講話。

教育總長兼內務總長範源濂接著出馬,他聲色俱厲地說:“總統開口約法,閉口國法,也不能隨便推翻國會和內閣的意見吧,要那樣跟專製皇帝有什麼兩樣?”

眾人無不愕然,連段祺瑞也感到過火。黎元洪指著範源濂吼道:“你在跟誰說話?誰允許你如此放肆?你給我滾出去!”

張國淦上前圓場:“大家都消消氣,有話好說,不要感情用事。範總長,你不應該對大總統如此無禮。”

大廳裏七長八短,吵成一團,也聽不清誰說些什麼。

段祺瑞滿腔怒火,忍無可忍,想以“摜紗帽”相威脅。他一拍桌子,說:“行了行了,這樣的總理我沒法幹了,另請高明吧!”說著拂袖而去。其他閣員紛紛跟著退場。

段祺瑞負氣出走,閣員們並不認為是明智之舉,因為他們害怕弄假成真,丟官罷職。因此,有人想到副總統馮國璋。一個閣員坐上汽車來到帽兒胡同馮宅。看門人告訴他,老爺在全聚德出席陸軍部舉行的歡迎宴會。汽車又跑到全聚德,見馮國璋正跟幾十名軍官舉杯祝酒,猜拳行令。那閣員也顧不上禮貌,趕緊上前在馮國璋的耳邊說了幾句話。馮國璋一怔,心想:事關重大,不去不好,於是,即席告辭,帶上衛兵而去。

路上走著,馮國璋問:“知道段總理去向嗎?”

閣員說:“可能去了天津。”

“總統知道不?”

“可能不知道。”

“直接去火車站!還趕得上。”

汽車風馳電掣般去了永定門車站。馮國璋一下汽車,見車站內外警衛森嚴,當即闖進去。離老遠就聽見段祺瑞高腔大嗓在發脾氣。

馮國璋喊:“芝泉!”

段祺瑞回頭一看,是馮國璋,立刻猜到他的來意。但不知道是黎元洪派來的,還是他自己來的。他忙說:“副總統,你怎麼來了?”

馮國璋笑著:“哈哈,這等大事,我能不來嗎?”

段祺瑞:“副總統因何而來?”

馮國璋:“勸你回去。”

“可是受人之托?”

“無人。”

段祺瑞一聽更不能回去,大聲嚷道:“這人軟硬不吃,難以共事,他口口聲聲說有特權,特權個屁!他有特權要我這責任內閣幹什麼?算了算了,他有特權讓他幹好了,我段祺瑞侍候不著他!”

馮國璋息事寧人地說:“算了吧,都是為了公事,何必傷了和氣?有事慢慢商量嘛。你還是回去吧,這樣一走多不好啊。”

段祺瑞越發來勁:“有什麼不好,咱惹不起躲得起,讓他幹吧。”說著一聲汽笛長鳴,列車要出發了。段祺瑞向馮國璋一拱手:“後會有期。”悻悻然向火車走去。

馮國璋想:你走你的,我吃我的烤鴨去了。也上汽車走了。

黎元洪已經睡下,他正為今天當著眾人頂了段祺瑞而高興,忽聽房門驟響,哈漢章前來報告:“總統,起來吧,有要事稟報!”

黎元洪心中慌亂,不知又出什麼大事,趕忙披衣下床,在外室接見哈漢章。

哈漢章說:“段祺瑞跑了。”

黎元洪驚問:“跑到哪裏?”

“天津。”

“可曾留下字跡?”

“沒有。”

黎元洪沉吟片刻,心裏倒有幾分高興。他想,我正恨他,他自己倒來了個“擅離職守”。黎元洪冷笑道:“走了也好,是他自己辭職不幹,正好換掉他。”

哈漢章一聽吃了一驚,心想,你老黎頭腦也太簡單了,總理能隨便換來換去嗎?他說:“換了固然也好,恐怕沒那麼容易。他肯定會鼓動督軍們搗亂,外國人也不會善罷甘休,就怕內外夾攻來對付我們呐。”

黎元洪半晌不語。是啊,那段祺瑞樹大根深,哪裏是個省油燈?他問:“這事怎麼辦好呢?”

哈漢章說:“還是跟副總統談談,請他幫個忙吧。”

“馮國璋滑得要命,他肯幫忙?”

“幫不幫忙也得告訴他,再說,這種事他不該袖手旁觀。”

黎元洪說:“好,馬上去請他!”

不一會兒,馮國璋來了。二人見麵,顧不上客套。黎元洪問:“段總理走了,你可知道?”

馮國璋:“知道了。我到車站追他,沒趕上。”

黎元洪:“華甫兄對此事有何高見?”

“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派人把他請回來。不然內外輿論不好對付。”

黎元洪試探著說:“芝泉剛愎驕橫,很難合作,我想讓菊人或聘卿代他如何?”

馮國璋想:如果段祺瑞因此而解職,他不僅恨黎元洪,也得恨我,那將是北洋派的一大損失。再說,有他在台下搗亂,我的江山也坐不穩。還有,徐世昌和王士珍誰也不可能有膽量接替段祺瑞的職務。我不能打不住狐狸鬧身騷。他搖搖頭說:“不妥,不妥。芝泉擅離職守固然不對,但如果因此就找個代總理,未免太過分了,會引起更大的矛盾。總統如願意,我願意把他請回來。”

馮國璋想在段祺瑞麵前賣個好。

可黎元洪不願意。一來,黎元洪不想把他請回來;二來,他怕馮、段接觸結成反黎同盟。他說:“不必不必,用不著你親自出馬,我看讓湯化龍議長跑一趟吧。”

馮國璋馬上明白了黎元洪的意圖,說:“好吧,還是總統考慮得周到。”

第二天,果然各方麵的壓力接踵而來。英、法、德、日等國公使,或來電話或來人,請公府解釋段總理出走真相、對德絕交的態度和日期。有譴責、有抗議、有規勸、有恫嚇,把黎元洪搞得精疲力竭。外國人打發不清,中國人也來湊熱鬧,那些專好添亂的督軍們,本來不願意絕德和宣戰,現在一聽說段祺瑞負氣出走,倒紛紛打電話、電報“挽留段總理”。有唱白臉的、有唱紅臉的,有規勸、也有恫嚇,教育總長範源濂還遞了辭職書。黎元洪惶恐不安,但還抱著幻想,他認為督軍們是害怕打仗的,假如再換個北洋元老,他們就不會反對了。於是,他拿定主意,決心趁機換掉老段。他立刻吩咐把馮國璋、徐世昌、王士珍找來議事。不一會兒,三巨頭應召而至。四個人也不客套,坐下就談起正事。

黎元洪說:“國家局勢夠複雜了,現在又發生總理擅離職守之事,國內外影響很壞,有失大國尊嚴!今天把諸公請來,共同拿個主意,看怎麼辦好。”

三人沉默無語足有幾分鍾。

徐世昌說:“總統有何打算?不妨說出來大家一議。”

黎元洪說:“不瞞諸位,我想既是芝泉不想幹,咱們也不能相強。內閣不能一日無主,我看先物色一位代總理,剩下的事慢慢處理。”

馮國璋知道他的意圖,故意問:“總統有目標嗎?”

黎元洪一拱手:“三位仁兄務請幫忙,我擬請三位中一位來屈就總理之職。”

徐世昌嘻嘻冷笑,王士珍嚇了一跳,馮國璋裝聾作啞。

黎元洪見他們不說話,先問徐世昌:“菊人兄屈就如何?”

徐世昌早想幹,可害怕得罪段祺瑞,不敢幹,趕忙說:“不不,敝人不才,難當重任。”

黎元洪又問王士珍:“聘卿兄如何?”

王士珍越省心越好,不想幹,也不敢幹。他的回答更幹脆:“不不,我幹不了。”

黎元洪隻好對馮國璋說:“華甫兄暫兼如何?”

黎元洪一言出口又有些後悔,副總統兼總理,必然大權在握,難以控製。好在馮國璋也沒有這個膽量,也推辭說:“不妥,不妥。”

黎元洪本意讓徐世昌當,又回過頭來動員他,但他始終不吐口。黎元洪的心涼了半截。一方麵感到對手的強大,一方麵感到北洋派的內聚力。他有點蔫頭了。

馮國璋想趁機給他施壓,讓他放棄換人的念頭。他說:“昨天接到天津一個密電,說段芝泉想把此次衝突寫成通電發往各省,讓督軍、省長們評論是非曲直。如果那樣,後果將不堪設想。我們這些人好比登台唱戲,唱好了沒有幾個人捧場,可一步走錯就會引來滿堂倒彩。當今世界拆台的多,補台的少,得饒人處且饒人吧。況且,他並沒寫辭呈。”

黎元洪頻頻點頭,徐、王二人也連連稱是。正說著,湯化龍從天津回來了,垂頭喪氣地說:“我好說歹說,總理就是不肯回來。”

黎元洪一聽心裏一陣發沉,說:“湯議長,你休息去吧,我們再研究一下。”

湯化龍走後,黎元洪問:“諸公,怎麼辦好?”

馮國璋說:“還是派人把他請來吧。”

黎元洪問:“他不回來怎麼辦?”

馮國璋說:“要想讓他回來不難,隻有一切依他,別無良策。”

黎元洪嘬牙花說:“與德絕交,事關重大,我怕鬧出亂子來呀。”

馮國璋說:“依愚兄之見,我國盡可與德絕交,非但無害,反而有利。”

黎元洪問:“何以見得?”

馮國璋說:“德國已日薄西山,成為眾矢之的,連它的同盟國意大利都加入了協約國,對德宣戰。這麼多國家與它為敵,它豈能不敗?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傑。’此其一。其二,中國一向貧弱不堪,被人輕視,中國一旦加入協約國,就可以立於列強之林,何況列強還答應修改條約,考慮中國利益,這種順理成章的事何樂而不為?再說,得罪洋人,咱的日子也不好過呀!”

黎元洪心裏說:好你個馮國璋,真滑頭啊!你在通電中、談話中口口聲聲表示中立,曾幾何時,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調向,真是人心叵測呀!可是人家實力雄厚,自己有職無權,還是忍了吧。黎元洪說:“既然這樣,隻好請華甫兄辛苦一趟了。”

馮國璋欣然說:“好,我跑一趟。這絕德之事……”

黎元洪沮喪地說:“唉,罷了罷了,你跟他說,外交問題由他做主,我不管了,不管了。”

馮國璋為取悅段祺瑞,也為自己倒黴的煙案,當即登車去了天津。

當天晚上,馮國璋從天津回到北京,一見黎元洪就興致勃勃地說:“芝泉回來了,他先回去料理一下,明天麵見總統。”

黎元洪心灰意懶地說:“謝謝你,華甫兄,你回去歇歇吧。”

段祺瑞得到黎元洪的“尚方寶劍”之後,秘密串聯,緊張地做著絕德、宣戰的準備工作。3月14日,北京政府照會德國公使,宣布與德絕交,並相繼收回天津、漢口的德國租界,解除了中國境內的德軍武裝,停付對德借款和賠款。絕德案公布後,段祺瑞又積極準備對德宣戰。但不少省的軍政長官、社會名流相繼打電報,反對段內閣。北京氣氛更加緊張。

與此同時,馮國璋的個人事情也辦出了眉目。3月11日他離開是非之地,偕夫人回到南京。在列車上,他想,段祺瑞的絕德議案雖然在國會勉強通過,但大多數人是反對的;各省軍政長官、朝野人士也都不願意打仗,他的政策遲早要失敗的。我去了一趟北京,段祺瑞的絕德事就辦成了,勢必有人會罵我馮國璋。我不能把命運跟好戰分子段祺瑞聯在一起。

他一回到南京,就發出一個反戰電報。段祺瑞接電後,氣得渾身發抖,跳著腳罵道:“這個老滑頭,出爾反爾,他誠心出我的洋相啊!”他當即回電質問,馮國璋回答巧妙:“業已查明,反戰電是新聘秘書伍憲子所為,本人一無所知。”

段祺瑞切齒痛罵:“白日說夢話!這麼大事你能不知道嗎?!”

四月初,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副總統府內冷冷清清。大部分職員去秦淮河野遊,有的回家過禮拜天。在周砥的臥室裏,馮國璋跟周砥正在說笑談天。

周砥高興地說:“四哥此次進京人氣很旺,事也辦得不錯,各方人士還是倚重四哥。黎元洪柔弱無能,段褀瑞剛愎自用,四哥這個大總統算是篤定了!”

馮國璋滿臉喜悅,笑道:“哈哈,那敢情好。不過,身材矮了點兒,才一米六五,比拿破侖還矮三公分。唉,美中不足啊!”

周砥笑道:“哈哈,行啦,如此相貌堂堂的大總統到哪裏去找?去年慶祝六十大壽時,不是有人誇你天庭奇姿,地閣方圓,貴人之相嗎?”

馮國璋心裏美滋滋的,伸手撫摸周砥的臉頰:“天造地設的總統第一夫人!真怪,四十多歲的人,有一張小姑娘的臉,總不顯老,吃了唐僧肉了吧?”

周砥小鳥依人般偎依著馮國璋,抑鬱地說:“醫生說這是病態。肺病都是這樣,皮膚白皙不顯老,可照樣……死人。”說著,眼圈兒紅了。她這次從北京回來,午後經常發燒,晚上還出虛汗。

馮國璋緊緊抓住周砥的手說:“別說不吉利的話,我還要你這個賢內助幫我大展宏圖呢!以後要按時吃藥,打針,認真治療。”

周砥懶懶地往床欄上一仰:“唉,吉凶自有天定,個人是無法抗拒的。”

想起周砥的病,馮國璋心頭沉重,他抱著周砥親吻。無意間,他的手觸到枕下的一張報紙:“這是什麼?”順手抽出來。

周砥去搶:“那種無聊的東西不看也罷。”

馮國璋敏感地問:“是不是煙案?快給我!”

周砥憂心忡忡地說:“不知誰這麼缺德,把《附加合同書》原文都登了出來!”

馮國璋從床頭桌上拿過花鏡讀起來,文章寫道:

……馮副總統收買上海洋藥商行存土一事,傳遍中外。國內識者均不以為然,外邦人士亦詫為異事。議院即須質問,政府似有取消之意。畢竟歸宿如何,頗難懸揣。附加合同原文:

立附合同人,中華民國政府代表、江蘇省督軍馮國璋,江蘇省長齊耀琳,蘇粵贛三省禁煙特派員王瑞芝(下稱中政府),上海洋藥商行(下稱商行)。

查民國六年一月二十八日,中華民國政府代表、江蘇督軍馮國璋,江蘇省長齊耀琳,蘇粵贛三省禁煙特派員王瑞芝等,與上海洋藥商行訂有收買該商號存土製藥之合同,現經雙方同意,於民國六年一月二十九日訂立附加合同。條件如下:

……

馮國璋頹然地扔掉報紙,向後一仰,閉上眼睛。

周砥說:“四哥不必過憂,我看這件事就到這兒了。國會勁頭不大,政府無暇顧及,平政院長張一鵬是自己人。他到上海草草地‘調查’一下就回去交了差。還找了個一向替咱說話的報紙吹噓一頓:‘調查結果與河間無任何關係。’張一鵬還來了個‘答記者問’,已經把你摘落得清清楚楚了。”

馮國璋冷冷地說:“唉,事已至此,聽天由命吧。他媽的,錢能通神呐,不是到處打點,哪有今日?得不償失啊!”

周砥說:“吃一塹長一智,以後辦事小心就是了。”

“當,當……”掛鍾敲了五響。

忽然,走廊裏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同時響起惶急沉重的腳步聲。馮、周二人騰地驚坐起來:“怎麼回事?”這時,三姨太“砰”的一聲把門撞開,隻見她披頭散發,連滾帶爬地跌進來,轉腔轉調地喊:“老爺,失、失……失火……了!”

馮、周同時跳下床,隻見窗外濃煙滾滾,烈焰騰空,夾雜著呼呼的響聲。一陣陣煙霧從窗子裏湧進來,屋裏很快灌滿了。馮國璋向兩個嚇傻的妻妾喊:“還怔著幹嗎,快跑啊!”

三個人你攙我扶向門外跑。走廊裏煙霧彌漫,嗆得人連連作咳,淚水直淌。馮國璋拉著周砥,三姨太扯著馮國璋,跟頭趔趄往樓下跑,好歹總算跑到院子。周夫人忽然想起什麼,狂呼:“我的帽子啊,我的票子啊,我的珍寶啊!”

原來,周夫人有一頂價值連城的珍珠帽,那是界口厘局總辦葉世勳孝敬的,周砥視為珍寶。此外,她還苦心積攢了五大箱鈔票,有十萬元之多。可是,她空喊一頓,人人裝聾作啞,不敢去拿。三姨太跟周砥最好,也是為了巴結第一夫人,她問:“帽子放在哪裏?”周砥哭著說:“在立櫥裏。”三姨太轉身鑽進火海去取。人們焦急地等啊等,許久不見她出來。二姨太一向跟他人不合,在一旁撇著嘴說:“活該,誰讓你瞎逞能!”

馮國璋吼道:“住口!”

這時,警笛、哨子、鑼一齊作響,叫嚷聲、呼救聲響徹雲霄。五區的消防警察飛奔入府,75旅官兵、禁衛軍士兵三四千人擁入院落。但是,要水沒水,要電沒電,要器具沒器具,人又多又亂,加上天陰風猛,火勢大熾,人們像無頭蒼蠅,跑來跑去,沒法靠前,任憑大火吞噬著一座座亭台樓榭。

陳之驥、馮家祜、師景雲、齊耀琳都來了,總統衛隊也趕到了。師景雲說:“快保護總統、保護夫人……”說著,這個扶那個攙,把馮國璋、周夫人等扶上汽車,緩緩地開出院子,向陳之驥的官邸而去。

這場天火整整燒了一夜半天。除幾座孤立建築,如大禮堂、參謀廳、禦書樓外,其餘大小房間一百四十八間以及一切家具、資料、黃白硬物、箱籠細軟,全付之一炬!全部損失逾千萬元。此外,尚有五六十萬元未頒發的軍餉也化為灰燼。馮國璋的個人損失有三十多萬元,周砥的個人損失有二十多萬。幸虧馮國璋把大部積蓄運回故裏或存入銀行。

這次大火對周砥的打擊太大了,她大半生的積蓄全完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