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鬆了一口氣,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吳佩孚把手一揮:“好了,都回去吧。”

晚上,曹錕在延慶樓為吳佩孚接風洗塵。出席宴會作陪的隻有張方嚴、白堅武、張其鍠等少數幕僚。昔日曹錕周圍的紅人一個也未露麵。曹錕哆哆嗦嗦給自己和吳佩孚斟滿酒杯,聲音喑啞地說:“來,子玉老弟,為了我們幾十年的友誼幹杯!”

吳佩孚形同枯木,滿臉蒼涼,也不謙讓,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之後,自斟自飲,連喝三杯。隨口吟唱出舊作兩句:“周公徂山東,憂讒亦畏譏。軍中名將老,江上昔人非。”

曹錕的眼角濡濕了,為了不讓悲愴的淚水聚集起來,不時地眨巴眼睛。沉吟良久,才伸出青筋怒暴的大手,抓住吳佩孚綿柔的手,沉痛地說:“子玉,過去我們之間發生過誤會,當初悔不該沒聽你的話,局勢乃至如此,愚兄追悔莫及!今天,當著諸位的麵兒,哥哥給你賠不是了。”

曹錕的話震撼了在座的人,有的長籲短歎,借酒澆愁,有的背過臉哭泣。大廳內氣氛淒涼而沉重。吳佩孚撫今追昔,感慨萬端,不禁離席踱到窗前,把杯子扔在地上,仰麵大笑,直至淌出淚來。張方嚴見氣氛不祥,急忙推說吳大帥喝醉了,派人扶去休息。曹錕甚覺無趣,也蹣蹣跚跚離席而去。

次日深夜,王毓芝急匆匆來到延慶樓。一直等待“點將”消息的曹錕急問:“四照堂點將情況如何?”

討逆軍司令部設在國務院。這是遜清的一座醇親王府,前後有七進院落,院院都有花牆相隔,自成體係;左右廂房有長廊相連,另有花園別墅,宅南還有五進院落。全宅宏偉壯麗,金碧輝輝,在北京王府中首屈一指。吳佩孚遷進後,以七進正屋作為總司令部,五進附宅作家眷之用。

醇王府正中有“四照堂”,這是一座巍峨雄奇的琉璃宮殿,四麵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四麵采光,明亮輝煌,故名四照堂。9月18日晚,總司令吳佩孚召集總理、部長、總參謀長及旅長以上將軍幾十人,在這裏走馬點將。文官武將等待已久,聽到一聲“總司令到”,人們齊刷刷站起來,可一看去卻令人大失所望。元帥升帳,本應戎裝皇皇,威風凜凜,可吳佩孚邁著八字步,嘴裏叼著雪茄,穿一件紫綢夾襖,一條紡綢白褲,披一件黑緞坎肩,敞著扣子,來到桌前跟大家點點頭,一腳盤起,一腳垂下,盤腿臥腳往椅子上一靠,呷一口茶水,溫語輕聲地招呼大家坐下。這哪是出征點將?純粹是茶話會……

聽罷王毓芝的敘述,曹錕頹然坐下:“他怎麼、怎麼這麼隨便?以前可不是這樣啊……”

“還有,”王毓芝接著說,“當吳大帥有氣無力地念到‘奉張大逆不道,殺我人民,奪我土地,藐我武功’時,電燈突然滅了,室內外一片漆黑,人們竊竊私語,都雲‘不祥之兆’!”

“啊,”曹錕悲愴地說,“難道曹某的氣數真的盡了嗎?”

“點將時也很不嚴肅,這個兵種丟了,那個部門忘了。這個說:‘報告總司令,我們幹什麼?’那個問:‘報告總司令,作戰命令上沒有我們。’然後一個個往計劃上臨時增補。後來,他不耐煩地一揮手說:‘算了,這樣添來添去成何體統?你們回去聽命吧。’就這樣鬆鬆垮垮地散了。”

曹錕閉目揚頭,意懶心灰。過了一會兒,無力地擺擺手,懶洋洋地說:“聽天由命吧。”

曹錕膽戰心驚地關注著前方戰況。9月15日,奉軍2、5兩軍分兵兩路進攻熱河,不到一周就先後占領開魯、朝陽、淩源。到19日,榆關戰爭也由緩而急。消息傳來,曹錕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終日。他一天問幾次部下:“吳大帥還沒走嗎?馮煥章還沒開拔嗎?”

他盼望吳佩孚早日赴前線督師,馮玉祥早日出師參戰。其實,吳佩孚正為籌措軍費而困苦不堪!

這天,參謀長張方嚴和籌款組長謝宗陶來到公府。曹錕讓煙讓茶,十分熱情。寒暄過後,張方嚴開門見山地說:“有件難事不得不麻煩總統。這些天玉帥愁壞了,也是遲遲不能赴前線督戰的原因。這次打仗,預計需軍費兩千萬到三千萬。行前在洛陽籌到三百萬,在武漢籌到二百萬元,晉、陝、甘、疆、贛、蘇諸省加起來不過四五百萬。而這點錢購買軍械、人吃馬嚼、車船交通早已所剩無多了。但仗一打起來,每天至少得五十萬開銷……”

“是啊,大總統,”謝宗陶插話道,“咱們無法跟奉軍相比,他們為打這次仗,準備多年,武器精良,糧餉兩足,而我們的官兵還沒有禦寒的棉衣呢!再不抓緊解決軍費,士兵會調轉槍口打我們的。”

“王克敏怎麼說?”曹錕忽然問。

“王財長一籌莫展。”張方嚴回答,“他提出以承認‘金法郎案’所得的幾百萬回扣解決燃眉之急。吳大帥一向反對此案,他說:‘寧可掉腦袋,也不當賣國賊!’玉帥還說,王克敏要再堅持此案就槍斃了他!”

“唉,”曹錕歎道,“還有別的辦法嗎?”

“他還提出四項緊急措施,”謝宗陶說,“一、出賣北京文淵閣保存的四庫全書,可得二百五十萬元;二、日本三井、三菱公司可提供幾十萬高息貸款;三、出賣朝鮮漢城中國公使館地皮,可得地五十萬元;四、山西省炭礦經營之鐵路運費折價補償款二十萬元,加起來不過三百多萬。”

“吳大帥怎麼說?”曹慵懶地問。

“他回答得非常堅決。”張方嚴說道,“絕不為區區三百萬元,擔千秋罵名!現在,吳大帥急得寢食俱廢。”

“你們找我想……想幹什麼?”

張方嚴想:你裝什麼糊塗?你個人財產不下五六千萬,加上曹鎮、曹銳、曹鍈的財產,少說有一億多。你出點血破點財還不應該嗎?俺們還不是給你保烏紗帽嗎?但他沒好直說,委婉地說:“我們想……想請您跟有錢人說說,先貸給一些款子,待打了勝仗本息一塊償還……”

“哦,”曹錕嚇得連忙說,“不妥不妥,曆來打仗是國家的事,豈容私人解囊?再說,大有大的難處,他們大多是空架子,能拿出多少錢?還是想想別的辦法吧。”

“大總統,”張方嚴指桑罵槐地說,“這些人不想一想,腦袋掉了要舌頭有什麼用?”

“這樣吧,”曹錕搪塞道,“我給幾家銀行行長打電話,讓他們想法籌措,再給王克敏寫封信,讓他傾力相助。”

說著,提筆給王克敏寫了一封親筆信交給張方嚴。張方嚴可不是來要什麼親筆信的,再說也沒有用。一出門,張方嚴把信扯個粉碎,氣憤地罵道:“老混賬,老財迷,不得好死!”

10月8日上午,曹錕突然接到吳佩孚打來的電話,話音裏隱藏著不安:“山海關、九門口失守,我要馬上到前線去!”

曹錕十分驚慌,因為九門口係直軍的安全門戶,是直奉雙方爭奪的主戰場。九門口一失,就有奉軍長驅直入的危險!吳佩孚聽出曹錕的恐懼,頗為自負地說:“大總統放心,我會狠狠教訓他們,把失地奪回來的!”

“北京防務你準備交給誰?”

“我讓孫嶽保衛京師,胡景翼監視馮玉祥,萬無一失。”

“好,他們都是自己人,我放心。你要多多保重。”

“大總統,”吳佩孚焦急不安地說,“我最擔心的還是軍費,軍費!我坐鎮北京半個月,七湊八湊勉強弄到幾百萬,還相差甚遠,直軍如今官兵尚無棉衣,士氣十分低落,您跟四哥要多想辦法,不然咱們一起完蛋!”

“好,好,我想辦法,想辦法。”曹錕雖連聲應諾,但死抱著錢罐子不肯掏錢。

吳佩孚擱下電話,當即動身,晚間趕到秦皇島,把總司令部設在流動列車上。他親赴前線督師,甚至頭紮青巾,身騎快馬,親冒矢石,指揮衝殺。直軍士氣大振,戰事略有轉機。吳佩孚為盡快奪回九門口,決心孤注一擲,與奉軍血戰到底。他命將士“有進無退,有死無回”,他派少年學兵團督戰,在直軍背後挖戰壕,架設迫擊炮,誰敢後退,就用小炮轟擊。交戰雙方在山海關、石門寨、九門口、義院口等處陣地夜以繼日,反複衝殺,槍炮聲勢如狂濤,驚天動地,彈雨似傾盆大雨,瘋狂宣泄,硝煙漫天匝地,地暗天昏!九門口幾易其手,雙方各死傷一萬多人,但終因直軍火力、裝備、人數遠遜奉軍而敗北。

曹錕收到上述電報嚇得膽戰心驚,連連禱告上蒼保佑。好在吳佩孚及時改變戰略,避開堅銳,采取中線突破。正巧,張福來率河南精銳趕到山海關,幾路援軍也陸續到達,吳佩孚決心於10月24日向奉軍發起全線總攻。聽到這些消息,曹錕的心略有平靜。23日夜間,他總算睡了個安定覺。

誰料,就在當天夜裏,北京發生了震驚中外的改變曆史進程的事變!

早晨六點多鍾,王毓芝急劇地敲擊房門,轉腔轉調地喊大總統。劉鳳瑋推醒曹錕,曹錕迷迷糊糊,穿著睡衣拖鞋接待王毓芝。王毓芝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大、大總統,情、情況有變:大街上軍隊頻繁活動,到處是帶‘不擾民,真愛民,誓死救國’袖章的官兵,總統衛隊換成了他們的人,從昨晚十二點起前方電報中斷,早晨電話已經不通……”

曹錕目瞪口呆,早嚇醒了盹兒,他忙去搖電話,果然不通。突然,在窗前窺視的劉鳳瑋說:“老爺您看!”

曹錕、王毓芝衝到窗前,見延慶樓已被戴袖章的士兵包圍,有人被押解,有人被搜身,載兵的卡車時出時進,一片殺機。曹錕支持不住向後倒去,幸被王毓芝、劉鳳瑋接住扶上床。少頃,曹錕斷斷續續地說:“蘭亭,你快去打聽一下,是……是怎麼回事?設法跟子玉取得……聯係。”

王毓芝剛走,門被“嘩啦”撞開,一名尉官帶著幾名士兵闖進來,槍口對準曹錕。那軍官不緊不慢地說:“對不起,你被囚禁了!從現在起,沒有特殊許可,不得自由行動!”

“你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曹錕忽地站起來,大聲喝問。

“馮將軍發動軍事政變,占領了北京城。”

“馮玉祥?這不可能!我待他不薄,何以至此?讓他來見我!給我接子玉電話……”

軍官不理睬曹錕,向士兵一挑眼色,幾個士兵走過去,從枕下掏出手槍,並搜查了可能藏匿武器的地方。然後退出去。

就在曹錕誠惶誠恐、焦躁不安之時,孫嶽來到延慶樓,給曹行禮問安。曹錕一見一陣狂喜,說:“孫嶽,你可來了,有子玉的消息嗎?”

孫嶽說:“大總統別再想著吳佩孚了,他自顧不睱,顧不上您了。您看這個……”說著,把一份馮玉祥、胡景翼、孫嶽發的“主和通電”遞給曹錕。曹錕粗略地看了一遍,憤怒地扔在地上:“胡鬧!孫嶽,你、你也參與了叛亂?你、你太讓我失望了!”

“總統,”孫嶽聲音沙啞地說,“這不是叛亂,這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順應曆史潮流,您就接受現實吧。您不必害怕,我一定確保您的安全,不讓他們難為您。不過,您必須在這個文件上簽字蓋印。”

曹錕接過一看,是內閣連夜通過的四條決議:一、停戰;二、撤銷討逆軍總司令的名頭;三、解除吳佩孚直魯豫巡閱使及第3師師長等職;四、任命吳佩孚為青海墾務督辦。

孫嶽說:“顏惠慶內閣已經解體,黃郛先生授權組閣。”

“孫嶽,”曹錕淒涼悲惋地說,“你應該記得,當年你在第3鎮參加灤州兵諫,本應該處死你,是我保護了你,後來,又是我一再提拔你,讓你當了衛隊旅長。你甘願做我的義子,今天,你也來逼我嗎?你良心何在?”

“大總統,”孫嶽沉吟片刻,恭謹地說,“我個人對您一向十分尊重,但今天,不是您我個人之間的私事,是關係國家命運、人民前途的大事,隻好恕卑職不恭了。”

“天哪!”曹錕痛心疾首,喟然長歎,“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如何了得啊?!”說罷,淚流滿麵。少頃,他想起萬貫家財,想起後世的榮華富貴,想起為他執掌萬貫家財的李彥青,說:“給我叫李彥青!”

“別叫了,”孫嶽以冷嘲的口吻說,“他罪有應得,已被處死了。”

“哎呀,你們好狠心哪!那,我四弟建亭呢?”

“馮大帥本不想殺他,隻是想請他出點血,誰知,他竟吞服大煙自殺了。”

“天哪,我、我造的什麼孽呀!”曹錕失聲痛哭,哆哆嗦嗦蓋印,“子玉,我悔不該沒聽你的話,我對不起你呀!”

從此,曹錕被囚於延慶樓。

這裏原係儀鸞殿舊址,是慈禧和隆裕兩宮皇太後生活起居之地。庚子之亂時,八國聯軍打進北京,慈禧和光緒逃離京城。八國聯軍統帥瓦德西住進儀鸞殿,大模大樣過起皇家生活。到第二年2月,儀鸞殿突於夜間燒起一把大火,瓦德西的參謀長華庇少將被活活燒死,儀鸞殿成了一片瓦礫。待到兩宮回鑾,慈禧采納外國公使意見,將原址改建成一座俄式小洋樓,專供接待外國使節之用,定名“海宴堂”。

袁世凱竊國之後,海宴堂成了他的政治活動場所,更名“居仁堂”,並在堂後建了另一座小樓,這就是延慶樓。

曹錕入主北京後,生怕自己江山不能持久,為討“延慶”之吉,選定延慶樓為其安身之所。剛來時,他何等榮耀,何等氣派。沒想到隻做了一年零二十三天總統,就被馮玉祥、張作霖推翻。延慶樓變成他身陷囹圄的禁地,觸景生悲的場所,埋葬他政治生命的墓地!

自從曹錕被囚後,跟外界失去聯係,外麵的事一無所知,過去圍著他轉的人樹倒猢猻散,他唯一的期盼就是有一天吳佩孚打過來,解救他出牢籠。

政變後的第八天,1924年11月2日,直魯豫巡閱副使王承斌來了。曹錕見到他驚喜萬分,以為他帶來好消息,高興地說:“孝伯,你可來了,這些天憋悶死我了,快說說,子玉怎麼樣?”

王承斌冷峻地說:“你別做美夢了,吳佩孚把殘兵敗將撤回天津,被馮將軍打得一敗塗地,潰不成軍,現在他已浮海南下,苟延殘喘去了。”

“你、你怎麼這麼說子玉,你難道也……”

“對,我參加了政變!”說著,王承斌掏出文件,“我奉命宣讀馮大帥簽發的命令:‘限曹錕二十四小時內宣布辭職,交出印信,遷出新華宮,保證其安全,如曹不走,即斷行最後處理!’”

王承斌念完,曹錕驚呆了,目光呆滯,表情沮喪,半天才反應過來。他怎麼也想不到,一年前逼宮奪印、上躥下跳捧他上台的幹將,轉眼間又用同樣的手段威逼他,這真是最大的諷刺!王宣讀完文件,扔下一句話:“你準備一份辭職通電,明天有人來收印。”走了。

曹錕寢食俱廢,一夜未眠。次日,馮玉祥的警備司令鹿鍾麟來了,以命令的口吻命他交出總統印璽。他哆哆嗦嗦抱出十五顆大小印璽,撫印痛哭失聲,瞬間又哈哈大笑。幾十年的奮鬥,幾十年的追求,幾十年的企盼,幾十年的仰人鼻息、拾人涕唾,換來的榮華富貴,都在這一瞬間畫上句號。

11月3日,曹錕的“辭職通電”見諸報端:

本大總統謬承國民托付之重,臨政以來,時切競競,冀有樹立,從慰國人之望。無如時局多艱,德薄能鮮,近腹患病,精力不支,實難勝此艱巨之任。唯有請避賢路,以謝國人,謹掬誠向貴院辭去大總統職務,理合谘請查照,此谘眾議院參議院。

戲弄曆史的人終將被曆史戲弄。啊,無情的曆史!